人们把一盏玻璃罩子煤油灯点起,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房里的陈设。床是旧的,帐子也不新;一个绣花的红缎子帐荫子也半新不旧,全部铺盖,只有两只枕头是新的。<br> 窗前一张旧的红漆书桌上,摆了一对插蜡烛的锡烛台,还有两面长方小镜子,此外是贴了红纸剪的喜字的瓷壶和瓷碗。在这一切摆设里头最出色的是一对细瓷半裸的罗汉。他们挺着胖大的肚子,在哈哈大笑。他们为什么笑呢?既是和尚,应该早已看破红尘,相信色即是空了,为什么要来参加人家的婚礼,并且这样欢喜呢?新房里,坐在板凳上谈笑的人们中有乡长、社长、社里的兽医和他的堂客。乡长是个一本正经的男子,听见人家讲笑话,他不笑。自己的话引得人笑了,他也不笑。他非常忙,对于婚礼,本不愿参加,但是邹麦秋是社里的干部,又是邻居,他不好不来。一跨进门,邹家翁妈迎上来说道:“乡长来得好,我们正缺一个为首主事的。”意思是要他主婚。<br> 当了主婚人,他只得不走,坐在新娘房里抽烟,谈讲,等待仪式的开始。<br> 社长也是个忙人,每天至少要开两个会,谈三次话,又要劳动;到夜里,回去迟了还要挨堂客的骂。任劳任怨,他是够辛苦的了。但这一对新人的结合,他不得不来。邹麦秋是他得力的助手,他来道贺,也来帮忙,还有一个并不宣布的目的,就是要来监督他们的开销。他支给邹家五块钱现款,叫他们连茶饭,带红纸红烛,带一切花销;就用这一些,免得变成超支户。<br> 来客当中,只有兽医的话多,他天南地北,扯了一阵,话题转到婚姻制度上。<br> “包办也好,免得自己去操心。”兽医说。他的漂亮堂客是包办来的,他很满意。他的脸是酒糟脸,红通通的,还有个疤子,要不靠包办,很难讨到这样的堂客。<br> “当然是自由好嘛。”社长的堂客是包办来的,时常骂他,引起他对包办婚姻的不满。<br> “社长是对的,包办不如自由好。”乡长站在社长这一边,“有首民歌,单道旧式婚姻的痛苦。”P151“你念一念。”社长催他。<br> “旧式婚姻不自由,女的哭来男的愁,哭的长江涨了水,愁的青山白了头。”“那也没有这样的厉害。”社长笑笑说。<br> “我们不哭也不愁。”兽医得意地看看他堂客。<br> “你是瞎子狗吃屎,瞎碰上的。”乡长说。“提起哭,我倒想起津市那边的风俗。”乡长低头吧口烟,没有马上说下去。<br> “什么风俗?”社长催问。<br> “那边兴哭嫁,嫁女的人家,临时要请好多人来哭,阔的请好几十个。<br> ”“请来的人不会哭,怎么办?”兽医发问。<br> “就是要请会哭的人嘛。在津市,有种专门替人哭嫁的男女,他们是干这行业的专家,哭起来,一数一落,有板有眼,好像唱歌,好听极了。”窗外爆发一阵姑娘们的笑声。好久不见的她们,原来已经在练习听壁脚了。新房里的人,连新娘在内,都笑了。乡长照例没有笑。没有笑的,还有兽医的堂客,她枯起了眉毛。<br> “你怎么样?”兽医连忙低头小声问。<br> “脑壳有点昏。心里像要呕。”漂亮堂客说。<br> “有喜了吧?”乡长说。<br> “找郎中没有?”送亲娘子问。<br> “她还要找,夜夜跟郎中睡一挺床。”社长笑笑说。<br> “看你这个老不正经的,还当社长呢。”兽医堂客说。<br> 外边有人说:“都布置好了,请到堂屋去。”大家涌到了堂屋。送亲娘子抱着孩子,跟在新人的背后。姑娘们也都进来了,她们倚在板壁上,肩挨着肩,手拉着手,看着新娘子,咬一会耳朵,又低低地笑一阵。<br> 堂屋上首放着扮桶、箩筐和晒簟,这些都是农业社里的东西。正当中的长方桌上,摆起两枝点亮的红烛。烛光里,还可以清楚地看见两只插了茶子花枝的瓷瓶,靠里边墙上挂一面五星红旗,贴一张毛主席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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