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诗文史》所论范围从广义来说,也是这片人类文明初开、万事万物尚还活泼可喜、车未同轨书未同文的非大一统天地,与两部《诗经》著述一样,都是“《诗》意”地展示了这一时期的人文气象——扬之水论罢《诗经》又来写《先秦诗文史》,并非偶然,乃是一脉相承的,它们都属于先秦社会、文学的研究课题,共同组成她有意识地构筑的一个带个人化色彩的精神世界;她近年选择这个研究课题、构筑这个精神世界,是一种情结,更是一番心意:体现着对文明源头的眷恋、爱惜,并由此关注到我们曾经有过而终于消逝了的美好。张中行曾引其自表,谓取“扬之水”这笔名“无何深意,只是念一遍,觉得好玩而已”,但我妄作解人,总感到她真的就象一道从洁净自然的初生天地悠扬而来的流水,为我们这个喧嚣与骚动的时代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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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以先秦诗文史为题,包含了两层意思,其它所讨论的范围是以文字:为表达形式的作品;其一,先秦时代与今天所说的“文学”并不完全一致,那么以它本来的存在方式,即诗也,文也,来称呼我们的讨论对象,或者更为自然。如此,也可不必再别为之命名,如历史散文、哲理散文,如抒情诗,叙事诗等。在“文学”尚未独立的时代,先秦诗文可以说是彼一时代精神产品的总和,其间却并没有文史哲的判然分别,且惟其不分,而能够显示出一种特别的丰厚。我们则只从这浑然烂然、精微奥衍的丰厚中,检阅其文心文事,或曰语言的智慧和为文的用心。
二
中国文字的历史,目前可以确切追溯到商代的甲骨卜辞,而它已成熟,并不是初创阶段的形貌,则其起源实应更早。近几十年来,不少新不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址中部发现了陶器上的符号,若这些符号即为原始的文字,那么中国文字的历史可以推演到距今六千年以前。只是对这些符号性质的认定,仍属学界正在讨沦的课程,尚未取得一致的意见。
殷商的甲骨卜辞,是我们现在能够见到的最早的记录语言的文辞。完整的一份王室卜辞,包括六项内容:一署辞,二前辞,三贞辞,四兆辞,五果辞,六验辞。署辞所记又分三项,即甲骨的入贡之地与入贡之人与甲骨的数量。前辞则12占卜的日期和卜者的名字。 贞辞载录卜之事。兆辞为兆的次序与性质。 卜问之后的吉凶判断,取决于王,王的断语,便称作果辞。最后,是所卜事项的实际结果,为验辞。卜辞是王室占卜的文字,受内容的局限,辞句很固定,格式很刻板,记事极简略,字数多不长,它是语言的简化,而润色与铺陈无与焉。
由简化的记事而至于精练的记述事象,则有了本是卜筮之书的《易经》。《易经》把天地万物的无限复杂作成简单的既—叮表示时间又可表示空间的—组符号,然后用文辞呈现符号中暗示的事象,以揭明宇宙人生的道理。“其辞恢诡,其意幽深,其所说明之事物所指示之趣度,率与普通蹊径殊”,而“卦爻辞之使用文字,极变化之能事,不特全部组织复杂,即涉及事象之繁博,辞旨意趣之生动,涉笔取象之警辟,较之商代卜辞之平板无所变化,为进步多矣”。不过若论文体,则《易》之文体近于格言,介乎诗与文之间。利用文字之韵,洗练句式,整齐文体,以求易于记 诵,易于广播,当是初始阶段人们对语言的追求。而作为与诗相对的文,须待完全不依靠韵律,却只凭借叙事或说理来结构文句, 或整或散,长短疏密,收纵自如,才真正是它的进步和成熟。
到了本书开篇第一节中说到的《尚书》,便已经是有独立之文体的记言亦兼记事之文,而用来赞颂帝尧的所谓“文思安安”, 却正不妨移赠于《书》,借用它的字面义,便是从容文思也。
可以说,先秦之文,是由史中发达起来。其时之国家,仍以宗族为载体,城邦,便是宗族城邦,族权与政权一致,宗统 与君统一致,等级的关系即按照宗族来划分。天子、诸侯、公卿大夫,便是不同层次的宗主。而姓族、宗族、家族的维系,尤其需要明确的谱系,史的观念于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很早成熟起来,伴随它的,则是记事之文的发达。我们所见到的先秦诗文,便没有特定意义上的“史诗”。史诗的任务,似乎由记事之文来担当,已经足够。而神话最初的使命也是传述历史,同样因为史的发达,原始神话并未沿着神话的轨迹独立的蓬勃生长,却是很快变异,即其中的许多内容很早便并入古史一系。战国时代,记述神话的著作却反而多起来,恐怕与当时重建古史系统的风气有很深的关系。不过在已经不是生长神话的时代,虽经“拾遗”与“重塑”,究竟无法接通早已切断的生命,它只能作为“神话色彩”而为别一种文学样式添助表现的活力。因此我们所能见到的先秦诗文,也没有特定意义的“神话”。这也许算不得是怎样的遗憾。中国文学本来有着自己的发展轨迹,且自有它独特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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