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常见的,作者受某种观念驱使,又让人物去体现这种观念的“手”放松了,一任隐蔽的规律性在作品中自由前行。近五十年岁月,在白鹿原这块土地上,盛衰兴替,人事沧桑,变动不可谓不剧烈,但是,你将奇妙地感到,一旦舍弃了表层变动,后面是一个深邃的海:几乎每个人的生死祸福,升降沉浮,都是难以预料的,出人意表的,却又是不可逆转的,合情合理的。书读到一半的时候,没有人能像读有些作品那样,预知主要人物的命运归宿,好像有种不可见的“道”主宰着一切,又好像高踞云端的上苍默默注视着人群,每个人都恪守着自己的性格逻辑行动,每个人都被自身的利欲情欲驱遣,他们争夺着,抵消着,交错着,平衡着不断地走错房间,最终谁也难以完全达到预想的目标,谁也跳不出辩证法的掌心,大家仿佛都咸了命运的玩物、天道的工具,共同服从于一种不可抗拒的强大的必然。这可真是令人惊讶的真实,它既不同于非理性的、不可知的历史神秘主义,也不同于把人当作“历史本质”的理念显现符号的先验决定论。
在阅读《白鹿原》的整个过程中我强烈感到,原先的陈忠实不见了,一个陌生的大智若愚的陈忠实站到了面前。他在什么时候悟了“道”,得了“理”,暗暗参透了物换星移、鱼龙变化的奥秘?在陕西灞桥镇闭门谢客,著书五载的陈忠实只是朴素地说:“当我第一次系统审视近一个世纪以来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时,又促进了起初的那种思索,进一步深化而且渐人理想境界,甚至连‘反右’、‘文革’都不觉得是某一个人的偶然判断的失误或是失误的举措了。所有悲剧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都是这个民族从衰败走向复兴复壮过程中的必然。这是一个生活演变的过程,也是历史演进的过程”。同样的话,别人也说得出,但理性的感知与饱和着生活血肉的感悟是大不一样的。对于创作出“白鹿原”整体意象的陈忠实来说,这是了不起的觉醒和发现。陈忠实的全部努力,就在于揭去覆盖在历史生活上的层层观念障蔽,回到事物本身去,揭示存在于本体中的那个隐蔽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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