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星,人间的理想——男耕女织,丰衣足食,牵牛与织女将这一社会理想写上了星空。亦温亦饱,有赖于又耕又织。牛郎织女传说。反映的正是庄稼院里,自给自足小农经济的理想模式。这种模式,是属于农耕时代的一种社会理想。《汉书·景帝纪》载:“农事伤则饥之本也,女红害则寒之原也”,所以皇帝有言,“朕亲耕,后亲桑”。帝王倡导男耕女织,应归为明智之举。
羊有角,能抵,中华国货便有大名鼎鼎的抵羊牌。近代中国国势积弱,列强觊觎,军事侵略、文化侵略、经济侵略一并袭来,“抵羊牌”就是中国民族工商业者的愤怒呼号。“羊”与
“洋”谐音,并且“羊毛出在羊身上”。“抵羊牌”巧用双关修辞,其妙天成。它的精髓,则在一个“抵”字上。
中国的传统民俗,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庞大系统。阴阳五行之说渗透其间,构成这一系统的逻辑关系的框架之一。阴阳讲求对立统一,五行探究世界本原,本来具有朴素唯物主义的倾向,后来被唯心的解说弄得神秘玄虚。古代民俗受此浸染,难免神秘主义的云山雾罩。然而,作为这一系统的逻辑关系,阴阳五行又形成一条骨干线索,透过它,可以看到传统民俗的来龙去脉,以及相互关系。十二生肖与十二地支相对应,而十二地支又有着阴阳五行的归属,这就使生肖文化成为研究传统民俗的一个窗口。蛟龙属水、属木的双重符号意义,铁牛镇水的民俗信仰,是一个典型的例证。
斗鸡的场面是惨烈的。唐明皇“酉生而好斗鸡”,为了从那惨烈的刺激中得到快感,这位属鸡者并不在意自己的属相。
封建时代,皇帝家天下。皇帝的好恶,往往左右着天下风气。唐玄宗好斗鸡,雄鸡身价陡增,“神鸡童”众人羡慕。如果作一个相反的假设,设想唐玄宗因为属鸡而厌恶斗鸡,那么,
还会有《东城老父传》,还会有“神鸡童”贾昌吗?不会有的,使人痴迷一时的斗鸡之风也不会有的。如果再进一步假设,唐玄宗因自己“生于乙酉鸡辰”,而将鸡视若神明,长安城里城外该会出现怎样的景象呢?那就会……
不必劳心费神去推想,一位属鸡的元代皇帝就曾做过这方面的“示范”。
元朝的仁宗皇帝生于公元1285年,论天干地支,是乙酉年。按照元代的纪年方式,这一年可以径称鸡儿年。元仁宗即位数年之后,忽然降旨,在大都城内禁止倒提鸡。圣旨一下,臣民们只得依旨而行,卖鸡买鸡,不管是活鸡还是宰过的鸡,只能捧着抱着,一时形成奇观。原来,是属鸡的元仁宗,让鸡沾厂光。近人陈具元《庸闲斋笔记》罗列“迷信生肖笑柄”,说到此事:“元延祐间,都城有禁,不许倒提鸡,犯者有罪。因仁宗乙酉本命也。”
对自己的属相呵护有加的元仁宗,与“酉生而好斗鸡”形成对比的反差。其间所表现出的皇权加愚昧,令人禁不住要说一句:荒唐。
这类迷信一旦同封建王权相结合,笑话可就闹大了。可是,在旧时代里,偏偏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闹这样的笑话。元朝以前,宋有属狗的皇帝禁止屠狗;在元朝以后,有属猪的明朝皇
帝禁止杀猪。
禁止屠狗的是宋徽宗赵佶。宋代朱弁《曲洧旧闻》载:崇宁初,范致虚上言:“十二宫神,狗居戌位,为陛下本命。今京师有以屠狗为业者,宜行禁止。”因降指挥,禁天下养狗,赏钱至二万。大学生初闻之,有宣言于众日:“朝廷事事绍述熙、丰,神宗生戊子,而当年未闻禁畜猫也。”
宋徽宗赵佶颇具艺术禀赋,善画花鸟,写得一手漂亮的瘦金体。这位书画家天子,却很难称得上治国有方的政治家。他崇奉道教,自称“教主道真皇帝”。便有臣下投其所好。范改虚上言禁止杀狗,果然合圣意,降指挥,赏了钱。不仅禁屠,连天下养狗一事也禁了。无狗何以屠?可谓禁得彻底。然而,毕竟还有并不糊涂的人,站出来说话:神宗属鼠,当年并未禁止养猫呀!宋神宗赵顼,年号熙宁、元丰。赵顼属鼠,《宋史》说其出生时“群鼠吐五色气成云”。
宋徽宗禁杀狗,天下奇闻一段。至清代,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记此事:“范致虚为谏议,谓‘上生千戌,于生肖属犬,人间不宜杀犬。’徽宗允其议,命屠狗者有历禁”,并斥之为“古今怪事”。俞樾《茶香室四钞》转述《曲洧旧闻》,并予置评:
些禁基为可笑。若然,使人主生丑年未年,祭祀当不得用牛羊矣。
皇帝属牛属羊,祭祀何以用牛羊为样牲?如此设问,是故作惊人之语吗?不必这样看。因为,明代时就曾有属猪皇帝禁养猪,结果出现祭祀时无猪可用的情况。这事发生在明武宗朱厚照时期。明代李诩《戒庵老人漫笔》说:
余家藏旧通报中有正德十四年十二月十九日辰时牌面,其略云:养豕之家,易卖宰杀,固系寻常。但当爵本命,既而又姓,虽然字异,实乃音同,况兼食之随生疮疾。宜当禁革,如若故违,本犯并连当房家小发遣极边卫,永远充军。
正德为明武宗年号。李诩的记述,依据自家的藏品,当是可信的。与此相印证,可见《武宗实录》的记载:
正德十四年十二月乙卯,时上……禁民间蓄猪,远近宰杀殆尽;田家有产者,悉投诸水。 禁养猪,其实是为了禁杀猪。“当爵本命,既而又姓,虽然字异,实乃音同”——杀猪不但如同“杀朱”,而且那猪还是皇帝的“本命”。于是,一律禁养。说来有趣,禁养令下,却掀起了一股宰猪之风。其间道理很简单:猪不同于牛可耕田,不同于羊可以挤奶,它就是养肥了供宰杀的。既然禁养禁宰,圈里的猪不能让它白白吃食,只好一宰而后快。
明代《万历野获编》也载明武宗禁猪之事,“养豕宰猪,固寻常事,但当爵本命,又姓字异音同,况食之随生疮疾,深为未便。为此省谕地方,除牛羊等不禁外,即将豕牲不许喂养及易卖宰杀。如若故违,本犯及当房家小,发极边永远充军”。这禁令看来是起了作用,同书记:“禁杀更有可笑者,如正德己卯,武宗南巡禁宰猪,则民间将所畜,无大小俱杀以腌藏。至
庚辰春祀孔庙,当用豕牲,仪真县学竟以羊代矣。”正德十四年岁次己卯。兔年腊月发禁令,龙年春天祭孔时,有的县已无猪可杀,只好宰羊代替。
这里要说的是,皇帝做的荒唐事,清代某“县太爷”也做了,于是便有了县一级的关于“本命”的荒荒唐的故事。近人陈其元《庸闲斋笔记》:
先大夫署福建光泽县时,邻县某因禁私宰,几至民变。盖梏杀牛者,而以牛肉环置架上,暑腐臭烂,薰蒸致死也。府委邵武令往验而归,先大夫遇诸途,询某君何以若是之酷,答日:“渠因生肖属牛,故爱牛同于骨肉。”复笑谓:“我长渠一岁,此番归后,当禁民间畜猫矣。”遂彼此鼓掌。余谓宋徽宗时,宰相范致虚上言:“十二宫神,狗居戌位,为陛下本命,今京师有以屠狗为业者,宜行禁止。”因降指挥,禁天下杀狗,赏钱至二万:元延祐间,都城有禁,不许倒提鸡,犯者有罪。因仁宗乙酉本命也。明正德朝下诏,禁 天下食猪,盖武宗以猪与朱同音,为犯国姓也。古今事无独有偶乃如此。
一国之君为了“本命”而禁饲养禁宰杀,一个县里的“官老爷”因为属牛而对私自宰牛者动用酷刑,这并非上行下效,但却表现为同样的愚昧,一样地动用权力推行自己的愚昧。皇帝的权力大,禁令可以“降指挥”,发“牌面”,“省谕地方”;“县太爷”的势力范围小,禁令只在县境内算数,但却可以“一竿子插到底”。其实,“因生肖属牛,故爱牛同于骨肉”,本无可厚非。靠手中的权力,滥施酷刑,到了“几至民变”的地步,便成了荒唐事。当然,他敢于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他属的是牛——自古以农耕为本,有保护耕牛的传统,那个官老爷因自己“生肖属牛”,把禁私宰的事做歪了,将好传统变成了荒唐事。上引《庸闲斋笔记》,作者罗列了宋元明三位皇帝的“本命”故事,统称为“迷信生肖笑柄”。斥为“笑柄”,是不错的。
贵为“真龙天子”的皇帝,因为对“本命”的迷信,留下笑柄。这些笑柄,是对生肖迷信的讽刺,也是对封建专制的讽刺。这些被传为笑谈的故事,还对于类似民间传说,提供了认识上的借鉴。比如,一则明十三陵的传说,讲当年皇陵选址,就因“朱”谐音“猪”而避开“狼窝”这样的地名。
关于晚清的一位最高统治者——慈禧太后,民间也有类似的传说。慈禧属羊,相传她因为自己的属相而忌讳狼。近年开始使用的故宫导游册介绍,当年京剧名角陈德霖到宫中演唱《玉堂春》,唱词中有“羊人虎口,有去无还”。陈德霖怕犯慈禧的忌讳,改唱为“鱼儿落网,有去无还”。憨俏听了,果然很高兴。流传更广的则是另一段故事,孙怡云进宫演唱《玉堂春》,出场散板有一句:“羊人虎口,有去无还。”唱词刚刚出口,慈禧太后大怒,喝令停演。孙怡云吓得双腿打颤,不知何处冒犯了太后。原来慈禧属羊,“羊人虎口,有去无还”岂不是犯了“圣讳”?
慈禧属羊的故事,也有一段改地名的传说。颐和园东南隅,有个六郎庄。相传,慈禧在万寿山上看到一个小村子,问太监那个村庄叫什么名字。得知叫六郎庄,慈禧很不高兴。她属羊,“六郎”谐音“六狼”,有六只狼与她这只羊遥遥相对,地感到了难以容忍的威协。于是,下令改名为柳浪庄。可是老百姓不听那一套,仍旧管那小村子叫六郎庄。
传讲这类传说故事,人们所要表达的,是对迷信观念的嘲弄,更是对封建专制的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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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的今天,看过校样,依例向本书读者致意,仍想移用那样的语境:如此研究“麻雀”,阁下尚能认可?
轮流值岁的十二生肖,给当代人带来无穷乐趣。它们其实是远古遗留的一组活文物。不妨将其视为一只而不是十二只“麻雀”——魅力独特的一件文化事物:人们谈论马文化、羊文化,评述虎文化、龙文化,可能讲到它们是属相;但是,论马论的是养马文化史,说龙说的是造龙文化史,与生肖专题总还隔着一层。子鼠丑牛、寅虎卯兔,生肖文化研究所着眼的,并非十二种动物的总汇,而是先民们为子丑寅卯配属相的来龙去脉,即借助十二地支,探讨对于生肖动物的文化认知,同时审视子鼠丑牛十二生肖,而非鼠或牛十二种动物在传统文化中的作为及影响。本书尝试这样做,通过解剖“麻雀”,真的实现了令人惊喜的触摸。这是与中国文化各种层次、诸多侧面的一次近距离接触。
生肖文化研究应该是一片绝不狭小的领域,有着令人忙心驰神往的探索空间。源的追溯,流的采撷,本书只是将点点花絮、缕缕线索奉献给读者。精确描绘最初的生肖文化,还有特新的发现。那发现的意义,将在上古史研究领域里踏响空谷足音。
因为此书的写作,结识了这套丛书的策划乔还田先生。很欣赏由他创意的这套丛书。人民出版社以国家出版社的实力,来做中国文化的梳理工作,无疑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纳入丛书的著作,冠名《龙与中国文化》、《饮食与中国文化》、《禁忌与中国文化》、《京剧与中国文化》……这划一的书名格式,在我如见倾心的老友,甚至因与自己的想法合拍,把它们“演义”为在给“解剖麻雀”立项。有此心心相印,本书约写作也就是畅快有趣的经历了。丛书总其名日“中国文化新论”,一个“新”字,探赜索隐,有钩沉更须有创见,对作者如前方的
召唤,对读者会化做开卷有益的愉悦。这是笔者所努力、所期待的。本书篇幅“超标”,编者特别开了绿灯,这里一并谨致谢意。
中国文化新论丛书确是一项文化工程。作为参与者,希望这套丛书能够做大,持之以恒。那样,笔者或许有机会荣幸地贡献新选题。
作 者
癸未年七月十二日,时逢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