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西帕基拉的岁月,使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文学道路上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当时西帕基拉还是诗人云集的地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兴趣也曾不知不觉地从小说转到诗歌。
跟多数同学一样,加西亚.马尔克斯朗诵从荷马、但丁到同时代诗人的各种诗歌时,喜欢放大嗓音,仿佛惟其如此,丰富的诗意和美妙的韵律才不至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烟消云散。然而,能留下的,会自然而然地留下,反之,即便读破喉咙也是“白搭”,加西亚·马尔克斯后来这么对朋友说。
在诗的海洋里遨游了一阵之后,加西亚·马尔克斯感到自己的兴趣所在常常不是那些皇皇巨制,而是一朵鲜为人知的小小浪花:“石天派”诗歌。
前面说过,一九四四年,诗人卡洛斯·马丁担任了西帕基拉国立学校校长。这位风华正茂的“石天派”诗人大力培养文学青年。是年,十三位学生在校长的亲自过问、文学老师的亲自倡导下成立了“十三诗社”。加西亚.马尔克斯便是主要成员之一。
不言而喻,在深受基督教文化影响的拉美,十三破认为是一个“很不吉利”的数字。加西亚·马尔克斯们“不信邪”,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这或许还得从校长和他的“石天派”说起。
“石天派”是二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在哥伦比亚文坛崛起的一个青年诗群。其主要成员有埃德华多.卡兰萨、卡洛斯.马丁、豪尔赫.罗哈斯、卡马乔.拉米雷斯、达里奥.桑佩尔、巴尔加斯.奥索里奥、赫拉尔多.巴伦西亚等。他们师承拉美现代主义诗圣卢文.达里
奥、后期现代主义诗人巴勃罗‘聂鲁达和西班牙诗人胡安.拉蒙‘希梅内斯等,在哥伦比亚诗坛发动了一场革命。
考其名,“石天派”受希梅内斯的影响最甚。希梅内斯在其创作鼎盛时期发表了《石头和天空》(1919)等内容上充满了怀旧感、形式上洋溢着反叛精神的佳作。“石天派”诗人借用希梅内斯的力量,向哥伦比亚传统诗歌挑战。他们立志结束新古典主义、批判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一统天下的诗歌传统,在无拘无束、无始无终一惟有石头和天空一一的世界里创造新的意境、新的象征、新的韵律、新的诗风。
“石天派”对加西亚.马尔克断这位未来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启迪恰恰是它的不甘墨守成规、它拘探索精神。加西亚.马尔克斯一度为“石天派”诗歌所陶醉:每到星期天,他就掏两个子儿,买一张电车票, 坐在蓝色的玻璃窗下,从起点到终点,然后又从终点到起点,没完没了地来回,“没完没了地朗诵‘石天派’诗歌……”
当时,卡洛斯·马丁己经出版了两本诗集。加西亚·马尔克斯羡慕极了,幻想不久的将来也做个诗人。于是,他“又干起了作诗的勾当”。但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文学老师开诚布公地告诉他:“你的诗不像诗。”
这使加西亚·马尔克斯非常沮丧。
“看来,不是自己不行,就是圣约瑟学校的那一套过时了,”他想。
于是,他模仿“石天派”,写了许多自己得意又“投人所好”的诗作。不料,老师的评语一仍其旧。“还是写小说吧,诗歌与你无缘,”老师这么说。
虽说老师不是上帝,但对学生而言,他们又是至高无上的。老师的一句话导致了加西亚·马尔克斯人生道路的又一次重大转折。他不得不知难而退,及时地放弃诗歌,回到小说,尽管心底里充满了沮丧和不甘。
写小说成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最大“出路”,也成了他的最大压力:同学们的小诗一首首、一本本地诞生、发表了,可他的小说呢?他的小说在哪里?
好在还有希望,而且,他被文学老师称为“天生的小说家”(就因为这句话,十年以后,加西亚·马尔克斯毫不犹豫地把他的第一部小说《枯枝败叶》献给了卡尔德隆·埃尔米达,“那个断送了一个蹩脚诗人的西帕基拉的文学老师”)。
然而,小说等待他的也不是一帆风顺。
但幸运的是,这一回他知难而进:他让自己在一次次的跌倒中顽强地站立起来,对自己说:“你行,你一定能行。”
第二节
一九四七年,加西亚·马尔克斯离开西帕基拉,很不情愿地一考入了波哥大国立大学法学院。
后来他会知道,当律师是许多青年梦寐以求的,而波哥大国立大学恰好是培养大律师的摇篮,集中了一流的法学家。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老师中,有一位声望素著的人物:阿尔丰索·洛佩斯-米切尔森。此人讲授民法,后来还当了总统。他很看重加西亚-马尔克斯,可加西亚·马尔克斯很不领情。“我明白,我最终毕不了业……我感到无比厌倦……我觉得民法比刑法更繁琐、更无聊。说实在的,无论对什么法,我都是兴趣索然。读法律不是我的意愿……”加西亚·马尔克斯曾经这么说。
是的,读法律并非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意愿,它完全是父亲的旨意,因为法律被认为是步入上流社会的捷径。颠簸一生、穷困潦倒的父亲全指望孩子们了。
但孩子们“不孝”,一个个都叫他失望了。
多年以后,加西亚·马尔克斯回忆说:
要想说服父母接受我的疯狂举动恐怕是白费力气,因为他们对我希望太大、投入太多,而我家当时又没有钱。尤其是父亲,他或可原谅我做任何事情,却惟独不能不见我把一纸文凭挂到墙上以实现他自个儿一辈子没有实现的梦想。我没法和他沟通。一年过去了,可我还在琢磨怎样去见他、把我的理由告诉他。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未了,叫戒和她一起去卖房子。但她迟迟没有提起此事;直至半夜,仿佛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感悟,她终于切入正题了。而那才是她的真正来意。她用梦幻的孤寂赋予她的方式、声调和精心选择的话语开始了这个话题。
“你爸爸很难过。”她说。
于是,可怕的地狱出现了。她总是在你最缺乏心理准备的时候切入话
题,而且镇定得不可动摇。而你,明知故问,全然是为了完成一种仪式:
“因为什么呢?”
“因为你放弃了学业。”
“我没有放弃学业,”我说,“我只是换了个专业。”
她对深入探讨这个问题当然很有兴趣。
“你爸爸说这原本就是一码事。”
我于是强词夺理说:
“他不也放弃学业去拉小提琴了。”
“那不一样。”她动情地反驳说,“他只在节日和夜间演奏,而之所以辍学是因为当时连肚子都填不饱了。何况他不到一个月就学会了发电报。这在当时可是个满不错的职业,尤其是在阿拉卡塔卡。”
“我靠给报纸写文章生活。”我说。
“你这是在安慰我,”她说,“谁看不出来啊。瞧你这副德行,袁在书店里差点儿没认出你来。”
“我也没认出你来呀。”我说。
“可情况不一样,”她说,“我以为你是个要饭的.”她看了看我的旧凉鞋补充说,“连袜子都没有。”
“这样舒服,”我说,“两件衬衫,两条短裤;穿一套,洗一套,还要什么?”
“一点点体面,”她说,然而又立即缓和了一下语气,“我之所以说这些,完全是因为我们非常爱你。”
“这我知道,”我对她说,“不过,换了你,你也会这么做。”
“我不会。”她说,“因为我不会违拗父母。”
我笑了,心想你当初是怎么违翔家庭去艰父亲结婚的:
“你敢看我的眼睛吗?”
她严肃地避开了我的眼睛,因为她知道我在想什么。
“没有父母的祝福,我是不会结婚的,”她说,“不管怎么样,他们祝福我了。”
且说加西亚·马尔克斯中途辍学干起了新闻。新闻是什么东西?“十九世纪是文学的世纪,二十世纪是新闻的世纪”之类的时鲜妙论尚未流行,加西亚·马尔克斯放着好好的法律不读,却偏要去当“耍笔杆子的乞丐”,做父亲的怎么理解得了?
开始只是偶尔为之的、顽童似的逃学和旷课。某个下午,波哥大第七大道的咖啡馆里集结了几位文质彬彬的新“闲人”,其中就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他的三位同窗:卡米洛·托雷斯、贡萨洛·马亚利诺和路易斯·维亚尔,以及后来加盟到这个小圈子的阿普莱约·门多萨。他们高谈阔论,天花乱坠。
这时,加西亚·马尔克斯结识了好几位诗人,如爱德华多·卡兰萨、豪尔赫·罗哈斯、豪尔赫·萨拉梅亚等等,文学视野进一步拓宽。
校方对他的所作所为颇为恼火。可他总能找出一些理由来加以搪塞。他一会儿说自己得了肺结核,一会儿又称肝出了毛病或者肾有问题。
然而,纸包不住火,事情总有败露的一天。
就在校方决定对他作出处分的时候,波哥大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国的大事:四月九日,前波哥大市市长、左派总统候选人埃利塞尔·加伊坦被人暗杀。顿时,朝野震惊,舆论哗然,波哥大陷入混乱,党派争端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混乱持续了三天三夜,数千人死于非命,社会秩序遭到严重破坏。受此影响,波哥大国立大学被迫停课。
整整几个星期,加西亚·马尔克斯和波哥大的学生不是上街游行,就是聚集在总统府门前静坐、绝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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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说过,作家的最大不幸是童年的幸福。我们可以不赞同这样的说法,却无论如何不能否定童年对于一个作家的至关重要。前不久,中国读者耳熟能详的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
尔克斯在二十几个西班牙语国家同时发行了自传《活着为了讲述生活》,从而又一次郑重地宣扬了童年的神奇、童年的重要。他在这本凡579页、洋洋数十万言的自传中,再一次迷醉般地
游历了记忆的天堂:远逝的童年。
这不能不令我想起李贽的一番心思。李贽视童心为本真之源,谓童心失,则本真失。盖因“童心者,心之初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
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
“夫心之初,曷可失也?”但古今圣贤又有哪个不是读书识理的呢?这不同样是一对矛盾、一种悖论吗?于是李贽的劝诱是:“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
美则美矣,然而它实在只是李贽的一厢情愿、想入非非罢了。因为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住自己、留住童年的。这的确是一种遗憾。
好在童心之真未必等于世界之真,人道(无论是非)也未必等于天道(自然之道)。由于认识观和价值观的差异,真假是非的相对性无所不在,其情其状犹如人各其面。倒是李贽那“天
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的感叹,使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文艺家施克洛夫斯基的陌生说。施克洛夫斯基说过,“艺术知识所以存在,就是为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使
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示出石头的质感。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仅仅是知道事物。艺术的技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因为感觉过
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艺术是体验对象的艺术构成的一种方式,而对象本身并不重要”。施克洛夫斯基突出了“感觉”在艺术中的位置,并由此衍生出关于陌生化或奇异化的一段经典论述。其实所谓陌生化,指的就是我们对事物的第一感觉。而这种感觉的最佳来源或许就是童心。它能使见多不怪的成人恢复特殊的敏感,从而“少见多怪”地使对象陌生并富
有艺术的魅力、艺术的激情。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年轮的增长,童年的记忆、童年的感觉总要逐渐远去,直至消失。于是,我们无可奈何,更确切地说是无知无觉地实现了拉康曾经
启示的那种悲剧:任由语言、文化、社会的秩序抹去人(其实是孩子)的本色,阻断人(其实是孩子)的自由发展,并最终使自己成为“非人”。但反过来看,假如没有语言、文化、社会
的秩序,人也就不成其为人了。这显然是一对矛盾,一个怪圈。一方面,人需要在这一个环境中长大,但长大成人后他(她)又会失去很多东西,其中就有对故事的热中;另一方面,人需要
语言、文化、社会的规范,但这些规范及规范所派生的为父为子、为夫为妻以及公私君臣、道德伦理和形形色色的难违之约、难却之情又往往使人丧失自由发展的可能。
因此,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留足自己、留足童年。这的确是一种遗憾。但庆幸的是人创造了文学艺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