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代从军的圣埃克苏佩里家族眼中,作曲家埃马纽埃尔,丰斯科隆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埃马纽埃尔是安东的外曾祖父,他是罗马圣塞西尔学院(the Academy of Saint Cecile)成员,同时也在艾克斯教堂指挥音乐。他编写弥撒曲、圣歌,另外研究威尼斯音乐家卡里西米(Carissimi)。玛丽的父亲夏尔也是作曲家,他坚持让两个女儿学琴,即使搬到圣摩里斯,两姊妹还是继续上钢琴课。玛丽的五个孩子都会弹奏乐器,而她本身的另一项音乐天赋是编写圣乐,然后配上普罗旺斯方言歌词。
安德烈·丰斯科隆布时常走访圣摩里斯,他记得城堡里的表亲在专业音乐老师指导下认真演奏音乐,包括阿恩(Hahn)、福雷(Fauré) 、舒曼 (Schumann) 、舒伯特(Schubert)与马斯内(Massenet)等人的作品。安东学的是小提琴,但是他主要的才华是吟唱通俗歌谣,他时常在同学和同事面前唱这些歌谣。尽管安东很欣赏母亲对于现代钢琴乐曲的喜爱,但还是会忍不住嘲弄一番。母亲尤其喜爱德彪西(Debussy)的音乐,安东最喜欢开德彪西的玩笑:他把几个甜橙放在琴键上左右来回滚动,然后跟朋友说,甜橙弹奏的音符还比不上德彪西的演奏来得好笑。
玛丽能摒除成见,完全接受现代文化与现代画风。她是位杰出的水粉画画家,有一位祖先名叫洗礼者让·丰斯科隆布(Jean-Baptistede Fonscolombe),他是马赛美术学院成员,另外也曾加入意大利设计学院。玛丽作画的灵感跟他比起来更接近现代风格,她后来绘制的半身像则在画风上接近玛丽·洛朗森(Marie Laurencin)。
由于费尔南·圣埃克苏佩里对于圣西门思想心怀偏见,因此他无法苟同媳妇的做法:鼓励孩子们追求自我、宽以待人、文化生活与宗教信仰并重。每当家族中发生争执时,她很少能做主孩子的教育方式。
法国法律认为,妇女没有能力单独作决定,而且必须事事听命于男性,感性需求并不重要。安东与弟弟弗朗索瓦实际上的监护人是以祖父为首的圣埃克苏佩里宗亲会,若出现宗教、心灵层次的问题,安东必须寻求罗歇叔父的开导。由于安东的父亲早逝,因此罗歇更是对安东寄予厚望,希望他以宗教为职。
安东九岁时,家族认为他必须为将来铺路,好当一位称职的一家之主,并且投身军旅生涯。就这样他一夕之间被带离圣摩里斯城堡,告别了女性当家和可以尽情玩耍的生长环境,一头栽进严苛的纯男性世界:勒芒耶稣会学校,他追随父亲与叔父的脚步,成为这里的学生。
安东已出版的作品中,回忆童年往事的部分并没有提及儿时对于飞行的向往。不过西蒙娜在回忆录中写道,安东有一次讲了个故事,内容是关于他打造飞机的计划。他说他会带二姐坐上这架飞机,飞越圣摩里斯上空,然后地面上的群众高喊着:“安东·圣埃克苏佩里万岁!”
除了飞行的梦想之外,安东也对发动机产生了浓厚兴趣。西蒙娜记得,1911年干旱期间,安东和弗朗索瓦弄来了一台协助灌溉的小马达,弗朗索瓦玩马达,结果汽油引擎突然爆炸。安东以为弟弟被炸死,不过还好,他不过是头上破了个洞,弄得满脸都是血。安东本来计划自己设计、打造一部引擎,用来发动改装成自制飞机的脚踏车。不过经过爆炸事件后,蒙特梭神父要他打消念头。神父请村里的木匠为滑翔飞机制作机翼骨架,而机翼的布面则采用穆瓦齐的亚麻布。不过不管安东脚踩得多卖力,飞机仍然飞不起来。
脚踏车继续引导安东走向飞行之路。安东几乎每天都骑车到昂贝略的飞机场。穆捷的飞行学校吸引了其他同行采到此地,同时昂贝略盖了愈来愈多的机棚。在昂贝略起降的飞行员大多正值青年,其中有的人甚至未成年。他们是学童的偶像,而他们也对这些仰慕者很友善。安东喜欢在一旁看他们设计、组装引擎,而且问一大堆问题,然后回家再教姐姐、弟弟和妹妹。他儿时的机械常识大部分是从这里学到的。
很快,昂贝略的新航空站与里昂布隆(Lyon-Bron)的民航基地就建立起商业合作关系。参观新航空站对安东而言,正好可以学习跟不同背景的人相处。以往安东心目中的英雄都是贵族,但现在他崇拜的对象则是一介平民,每个人的背景都不同。这些新偶像的成就以发明成果、努力程度与冒险犯难的精神作为评断标准,安东成年后非常珍惜不分阶级、患难与共的袍泽精神,这些在昂贝略的金狮旅社处处可见,资深飞行员和受训学员吃住都在这间气氛和谐、轻松的俱乐部。在村民心目中,这些开飞机的人就像剧场明星或运动员一样风光,每次有飞机飞过村子卜空,村民们都会跑到街上鼓掌。
自1909年布莱里奥驾机飞越英吉利海峡后,一阵飞行热潮席卷法国各地。到了1912年,飞行已经俨然成为昂贝略村民生活的焦点。《安热报》连载《空中好汉》系列报道,内容有自由浪漫的故事,也有惊险刺激的情节。同年里昂布偶剧院搭上这股飞行浪潮,上演通俗剧《大飞鸟》。剧中的背信弃义、英勇情操交织成引人入胜的故事,而舞台上还仿真表演了一段飞机坠毁的场景。 从复活节起举办了为期三天的庆祝活动,为的是庆祝昂贝略空军与民航飞行员学校创立。安东每年回到圣摩里斯度春假,因此很可能在庆典现场,与一万多名群众一起欣赏飞行员的飞行表演。当时参加的飞行员包括穆捷、巴黎至罗马竞赛冠军新得主勒内·维达尔(René Vidart)、飞行速度世界纪录保持人朱尔·韦德里纳(Jules Védrines)、德培杜辛(Deperdussin)和飞行学校首席飞行员马里斯·拉库兹(MariusLacrouze)。
拉泰科埃尔出生于富裕的农村家庭,家族靠伐木起家。他毕业自中央土木工程学校。从他的照片看起来,这是一个相当拘谨的人,戴着无边眼镜,胡子修剪得很整齐。他在飞行员们心中的印象是:冷酷、独裁。在大战期间供应陆军军火让他狠狠捞了一大笔钱,后来在1917年转向航空业发展。如果说他有哪一点异于一般发战争财的生意人,就是他眼光较远,看到了战后的发展前景。休战后一年内,拉泰科埃尔将所有飞机投入民用航空事业,率先打开北非航空邮递路线。在此之前,寄信到法属摩洛哥得花上一星期的时间,现在只需经过30小时的飞行就行了,而且出发时间比较固定。
拉泰科埃尔的野心在同行看来是一场危险的赌博。1919年时,很少飞机的安全航程超过500千米,而且最高时速不超过100千米。飞行员的头会暴露在开放的天空中,不时得往下看,寻找地标或紧急降落地点。布勒盖14型双翼飞机在1919年进行试飞,当初只是为了短期应付战况而设计的,惟有胆大包天、不顾生死的飞行员才敢飞这种不安全的飞机。
运送邮件的第一批飞行员大部分都是一次大战的退役军人,他们没有被惊人的死伤数字给吓跑。为拉泰科埃尔公司开拓北非、西飞、南美航线而丧生的飞行员人数,总计高达120人,但这么高的死亡率还是不能动摇军火商的心。拉泰科埃尔仍然需要有人来鼓舞坚强的飞行员,并且强迫他们将原始机型的功能发挥到了极限,迪狄耶·多拉因而雀屏中选。
《夜航》里的主角李维耶就是多拉的化身。他是天生的领袖,一个尼采口中的超人,他能以人格的力量将平凡人变成英雄。在安东心目中,多拉既是父亲也是英雄,他是大家的楷模,永远不可能犯错,即使有时候表面上他处事不公。安东对于多拉的处事原则与性格的认知也成为《风沙的智能》里的中心思想,书中专断独裁的巴巴里酋长就是依靠坚强的性格与累积多年的智能来领导众人。
对于安东的赞颂,多拉也以同样的方式回敬。1954年,多拉写了一本书,书名叫做《我所认识的圣埃克苏佩里》。多拉说,《小王子》的作者洞悉生命的价值在于“所作所为皆为了人类的荣耀与尊严,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多拉于1969年逝世,享年79岁。倘若当时安东仍在人间,他为多拉写的墓志铭应该也会出现相似的文字。安东的成长阶段适逢第一次世界大战,当时弥漫着英雄主义,因此难免会景仰、崇拜英雄人物。老兵的崇高地位一直到1926年丝毫未减。多拉是短小精干型的英雄,他严格遵守军事纪律,许多事迹显示他是勇者中的勇者。
多拉从巴黎钟表制造与机械学校毕业后加入陆军,并在凡尔登之役中受伤。康复之后他志愿加入空军,并与马西米分到一组。多拉担任侦察飞行员时,最辉煌的战绩是发现了德国的远程机枪。1918年,由于德国机枪扫射巴黎,使得安东就读的圣路易预科学校被迫迁往郊区。1919年9月1日,多拉的成就又添一笔:他为拉泰科埃尔公司开拓了图卢兹到拉巴特(Rabat)的航空邮递路线。后来有许多飞行员追随他的脚步,飞越比利牛斯山、无惧于西班牙与北非诡谲多变的气候状况,执意开拓更多航线。多拉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决定运载邮件,显示他惊人的决心与毅力。
不过,公司里并非所有的飞行员都像安东一样崇拜多拉。有人觉得, 《夜航》里只提到这位长官的过人之处,但忽略了他的缺点。许多飞行员对于多拉的印象无非是冷酷、无情,这极可能是因为他历经大战,深深体会了到战火中的人命犹如草芥。他将战争中人命是可消耗的理论搬到了平时的邮递工作中了。
安东以绝佳文品获得大奖。一直到1932年2月中,安东才有时间休假,到巴黎、蔚蓝海岸、圣摩里斯等地游览。此时,追求安定未来的美梦已成为泡影。空中邮局接二连三发生危机,财务困难、失去政治靠山等坏消息不断传出。安东在公司里的朋友不少,但树敌也不少。他不得不接受安排,改飞往返马赛与阿尔及尔的航线,有时候甚至屈居副手。
安东在2月中接下这份工作。四个月后,他请假帮母亲搬家,从圣摩里斯搬到坎城。圣摩里斯城堡已经转售给里昂市议会作为寄宿学校,其他土地则由母亲赠予佃农。
在康苏罗的陪伴下,安东回到老家。城堡内的家具全搬到街上准备拍卖,此情此景令人鼻酸。连续两个周日举行拍卖会,中介商与一般买主东挑西捡,安东童年时代的纪念品就这样在喊价声中,一件件落人外人之手。拍卖会告一段落之后,只留下笨重的碗橱、餐桌、餐厅椅子、吊灯,以及走廊上四只用来装玩具的长型木箱。
许多村民终于有机会见到康苏罗。圣摩里斯有许多小酒馆,平时很少有妇女在此出入,除非是来催促流连忘返的先生回家。玛赛勒·勒芬(Marcelle Lefin)曾是玛丽训练的教堂合唱团成员,她记得康苏罗走进她父亲的酒吧时,其他客人吃惊的神情。康苏罗若无其事地走进酒吧,手上拿着香烟。玛赛勒说:“康苏罗一边看报纸,一边点了一份茴香酒,在吧台喝酒,和其他工人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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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回程的旅途
1944年7月最后一天的正午,法国南部蔚蓝海岸艳阳高照,无垠的苍穹与科西嘉岛南边湛蓝、平静的大海交织成海天一色的景致。这宁静祥和的气氛只是假象。同盟国军队正准备跨越地中海,解放被德军占领的普罗旺斯。在战火燃起前,灿烂的阳光仿佛是上天赐予人类的最后恩典。对大多数人来说,遇上晴朗无云的好天气是一种福气,但对于一名只身穿越罗讷河(Rhone)河谷、经历长途侦察任务的飞行员而言,却是悲剧的前兆。根据空军气象台原来预报,云层将在蔚蓝海岸上方聚集,飞行员可隐身在云层中,躲避德军战斗机。但这天正午一望无际的蓝天则成为空中突袭的最佳舞台。
这位形单影只的飞行员正是安东·圣埃克苏佩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在二十多年的飞行生涯中,他遭遇了多起意外,身上受的伤多得数不清。圣埃克苏佩里身形魁梧,穿着笨重的飞行装,勉强挤进狭窄的驾驶座里。他只要一转身巡视四周,旧伤口就会隐隐作痛,根本不可能在紧急情况下使用降落伞逃生。遭到攻击时,圣埃克苏佩里眼前只有两种选择:继续驾驶未经武装的P-38型侦察机,疾速向高空逃窜;或者人机一起陨落。
正午过后的几分钟内,这架双尾桁侦察机发出轰轰巨响,低空旋转,坠人海中,消失在尼斯与摩纳哥之间昂热湾(Angers)的海平面下。当时德军战斗机一直尾随着圣埃克苏佩里的侦察机,俯冲之后拉高返航,向基地发报“歼灭”的讯息。
圣埃克苏佩里若不是沉醉在乡愁之中,或许还能逃过一劫。“乡愁”一向是他写作中最典型的主题。7月31日上午8点45分,圣埃克苏佩里奉命沿着罗讷河河谷飞行,执行空巡任务。他从科西嘉岛北边的巴斯蒂亚(Bastia)启程,飞往里昂东方,距离圣摩里斯村(Saint-Maurice-de-Rémens)的圣埃克苏佩里家族城堡仅60千米。在这里,圣埃克苏佩里度过了最快乐的童年时光。他在大战前几年曾经驾驶飞机、汽车或者乘坐火车巡礼法国南部的海岸线。在他心目中,这里的一景一物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了。6月29日,圣埃克苏佩里曾执行过类似的侦察任务。由于在执行任务时擅自更改飞行计划,飞越圣拉斐尔(Saint-Raphaёl)附近妹妹所居住的阿盖(Agay)城堡上空,他在归营后遭到了惩戒处分。由这次事件推测,在7月31日当天,圣埃克苏佩里很可能又忍不住想看看他最喜欢的几个地方。
在坠海前,圣埃克苏佩里稍微偏离了航道,而且飞行高度远低于安全标准的6千米。他抵达普罗旺斯(整个法国最令他钟情的地方)上空后,很可能偏离航道向西飞了一两分钟,去看看三个地方。他母亲的屋子坐落在格拉斯(Grasse)上方的卡布里(Cabris)——1940年12月,在流亡美国之前,圣埃克苏佩里曾造访此地;继续往西则抵达圣特罗佩(Saint-Tropez)附近的拉摩(La Mole)城堡——安东三岁时,父亲过世的当晚其遗体被搬移到此地;在拉摩与卡布里之间
则是阿盖。1931年,安东在阿盖的教堂与南美女子康苏罗·索馨(Consuelo Suncin)完婚。
事实上,略微偏离航道是无伤大雅的。圣埃克苏佩里沿着海岸线往东飞回尼斯的途中,很可能顺便去看望了婚后居住的别墅——圣埃克苏佩里与妻子在此度过了人生中最惬意的田园生活,同时完成《夜航》(Vol de Nuit)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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