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杰姬呆在厨房里,妈妈正在熨衣服。无线电开着,《儿童时间》正在播一档介绍管弦乐器的节目。妈妈随着音乐的节奏将熨斗移来移去,杰姬也随着妈妈的动作来回摇摆着。长笛,双簧管,单簧管逐一上场,紧跟着的是小提琴。随着大提琴声飘满房间,杰姬开始安静下来,屏息凝神。她听得出神了,最后,她跳了起来,抱住妈妈的腿说道,“妈妈,我要发出那种声音。”
妈妈一阵激动,于是,在杰姬五岁生日(1950年1月)的前一晚,她悄悄走进杰姬的房间,在她床头放了一把小一号的大提琴。到了早上,惊喜若狂的杰姬把一家人都闹醒了,她冲出房间,扯开嗓门叫嚷着:
“妈妈……妈妈。”
她穿过走廊,跑到妈妈爸爸的房间里。
“妈妈,醒醒,过来看呀,我屋里有个庞然大物!”
杰姬从来没见过人拉大提琴,也不知道该怎么摆弄。看着她坐在椅子上,第一次把这件乐器放到身前,妈妈又高兴又激动,哈哈大笑起来。这东西大得几乎把她人都盖住了,但这似乎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不耐烦别人来帮忙。妈妈把琴弓慢慢地滑过D弦。大提琴开始吟唱起来。乐声似乎停了半晌。谁也没挪步,直到杰姬露出笑容。
“我会拉了,我会拉了!”
她很快就喜欢上这件乐器了,这旋即也成了她最心爱的玩具。
杰姬开始意识到她能够成功地通过音乐与人交流,她能准确地让人倾听和理解她的情绪和感觉。这只要从观众们频频的情绪化的反应中就可以看出来了。
临近学期末,她准备在低年级学校音乐会上演奏三支短曲。妈妈为她伴奏。芒西小姐与几位贵宾坐在前排,杰姬挑了个能观察到她的座位。我挨着杰姬,一边听着一首首独唱、二重唱、合唱,一边相互在节目单背后写话、给芒西小姐画漫画。
最后轮到杰姬演奏。妈妈从我前面挤过去,笑着抽抽鼻子,杰姬俯身冲我耳语道:“等着瞧,希尔,我要让芒西小姐哭。”
杰姬演奏的曲目之一是圣桑的《动物狂欢节》。伴奏声还没起,杰姬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了,仿佛已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妈妈在钢琴上弹出柔和而轻快的序曲,描绘出一幅宁静湖泊的场景。当天鹅游进音乐,安详而庄严的大提琴主题音乐顿时渗入人心,整个观众席都肃穆了,我们的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
不一会儿,就有人开始用手帕拭脸……包括芒西小姐。
杰姬渴望过正常的生活,在教会农场她总是兴致高昂,在这里,她感到自由自在,可以放浪形骸。但是她钟爱的大提琴一直在召她回去,她只得离开。她非常在意托尔特利耶对她那把栗色斯特拉德的评价,于是,在除夕夜的一个聚会上,当她被介绍给著名的弦乐器专家查尔斯·比尔时,她忙不迭地告诉他自己需要一把新的大提琴。1961年,查尔斯从美国回到英国,已久仰杰姬的大名,所以很高兴认识她。他对这把栗色斯特拉德非常熟悉,愿意照看这把琴,同时再找一把新的。们是杰姬想要的那种琴价格不菲,还不知道谁会来负担这笔钱。
1964年1月27日,庞杜斯突然去世,长期以来,一直感觉职业生涯已面临一个十字路口的爸爸意识到,该对一切进行重新评估了。他的合同已到期该续签了,他打算再签五年,申请更高的薪水。假如此举行得通,他就赢了。假如不行,他也能得到一大笔退职金,还是赢了。
爸爸最终获得了一笔可观的退职金,新的一页开始了。消息传出后,工作的邀请纷至沓来。但第一步,得赶紧找房子,因为波特兰大街的这套寓所足协会的。
爸爸在伦敦城接受厂特许会计学生社团秘书这一新职务,没过多久,又在杰罗兹十字街口找到一座三十年代的独立式住宅,有三间卧室,还有一亩地。这是一处理想的住所,让家人再度走近乡村,对于爸爸和仍在汉普斯代德念书的皮尔斯来说,坐车也很方便。妈妈可以继续在家里教学生,同时也在汉默尔汉普斯代德的艾普斯利文法学校授课。这么决定后,他们打算在8月放暑假的时候搬家。
杰姬这下有机可乘了。当她宣布要离开家里时,妈妈差点崩溃。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妈妈接受了一家杂志的采访,还说她为杰姬能够独立闯荡感到高兴。但这全然不是真心话。事实上,她知道杰姬照顾不了自己,担心她应付不过来。
十九岁生日过后不久,杰姬便独自搬进肯辛顿公园路的一套寓所里居住,这房子是基弗的弟弟奈杰尔的。但很快她就感到寂寞了,于是,当彼时已成为她好友的艾丽森·库伊德邀她同住时,杰姬一口答应,搬到拉德布罗克路的那间地下室去了。
第二天早上,克莱尔问杰姬可不可以试试她的大提琴。杰姬一丝不苟地向她演示该怎么做,因为“大卫多夫”比她人还高。杰姬的演奏一向让克莱尔入迷。克莱尔只有两岁半的时候,我就曾领着她和特丽萨一起到伦敦听杰姬的一场音乐会。当时,两个女孩子穿上她们最漂亮的连衣裙,一声不响地听完了整场演出。
每天清早,我和基弗都要在浴室里交谈。早春的某一天,他告诉我,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能力满足杰姬的需要了。虽然她那种令人绝望的哭泣已逐渐减少,表面上也显得快乐了一些,可我们俩都知道,在内心深处,她改变得并不多。她仍然相当依赖基弗,可他觉得,她对他的依赖可能会成为她找到自己的方向感的阻碍。他觉得他应该尝试着寻求专家的帮助。
他问一个跟他们家有世交的朋友芭芭拉·孔珀兹,是否有可能请她的丈夫来看看杰姬。科昂原先是一位职业小提琴手,在马克斯·罗斯塔尔的四重奏里担任第二小提琴。后来他的脊柱上长了肿瘤,切除后只能坐在轮椅上,于是他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拉小提琴了。他转而研究心理分析,并成为一名杰出的弗洛伊德学派的精神分析家。
我和基弗把杰姬带到伦敦去看他。我们同芭芭拉一起喝咖啡,而杰姬则与科昴呆在一起。后来她告诉我们,当他请她把自己的问题告诉他时,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骗子,因为比起他本人那些显而易见的伤痛来说,她的问题根本无足轻重。她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的荷兰口音和咳嗽,很快就引得我们跟着她一起为她自己的表演笑起来。过了几天,科昂打电话来说他觉得自己不适合杰姬,但他已经联络了一个同事,住在汉普斯代德的沃尔特·约菲博士。杰姬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约菲。她起初两星期去见他一次,每一回都要专程去伦敦。最后,他们定下一周去三次,她便开始在朝圣者街的寓所里过夜了,因为她太累了,没有力气再回来。
起初,她把每次治疗的内容事无巨细地说给基弗听,但是,渐渐地,她对治疗愈来愈投入,也就愈来愈没必要向基弗倾诉了。每次就诊,她都拒绝躺在沙发上或者坐在看不见对方眼睛的椅子上,她一向都要直接面对着约菲才行。他告诉她,虽说她是一个奇才,但在心理分析方面无捷径可走,她不能期望会有奇迹般的突飞猛进。
杰姬曾问过他,是否会把治疗过程录下来。他说不会,于是她评论道,他居然能把什么都记在心里,不把病人们的细枝末节搞混,实在是了不起。他答道,对他来说,她从来不把她的协奏曲搞混,也一样难以理解。
她去找约菲之前,曾经告诉过基弗,她的胳膊和腿老是发麻。后来,她的脚底也受到了同样的影响。当她向约菲提起这件事时,他认为,这有可能是潜意识里的某种抗拒心理在作怪,既抗拒挖掘她痛苦的往事,也抗拒步行到汉普斯代德来就诊。
因为杰姬花在伦敦的时间延长了,所以家里的生活渐渐恢复正常。约菲受的折磨越多,基弗对杰姬的重要性就越小。我们都觉得大大松了一口气,就好比卸下了千钧重负。不过,和她在一起的这段经历所带给我们的震撼却让我们俩耗尽了心力。
后来基弗说,他拿不准自己当初对杰姬的帮助究竟大不大,他觉得自己最多只是暂时延缓了她消沉的速度而已。当初,她内心的绝望所造成的重负是他怀着一腔爱心承担起来的,我们都知道,如果这种重负得不到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的支撑,那么,毫无疑问,她一定会堕落得更深。
我不知道杰姬是怎么会和丹尼和解的,我只能假设,随着时光流转,或者是她的困惑渐渐消失,或者是她已学会了如何应付这样的局面。在那一年的12月份,离她二十四岁的生日还差一个月,一次事先并未安排的录音再度激发了他们在音乐上的默契。她重新拿起大提琴,与丹尼以及她的录音制作人苏维·格鲁布一起直奔录音棚。大伙儿个个喜气洋洋,因为他们录制的是肖邦的《C小调大提琴奏鸣曲》和弗兰的《A大调大提琴奏鸣曲》。他们也演奏了贝多芬的大提琴奏鸣曲的开头部分,可是杰姬太累了,只好停下来。那是她最后一次进录音棚。
他们一起去特拉维夫演奏。9月份,他们演奏了贝多芬的D调钢琴三重奏《幽灵》,还同平切斯·祖克曼一起在皇家节庆音乐厅演奏柴可夫斯基的钢琴三重奏。有些评论家认为,“杜普雷小姐又恢复了上佳状态,”但是其他人反应平平。
我们见她的机会又开始愈来愈少,因为她再度卷入了丹尼的生活漩涡:音乐会,夜宵,旅行——所有这些她说过她应付不了的事。我不知道这能维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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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寂寞
翻开二十世纪大大小小的音乐人物志,应该不难找到这样一个词条:杰奎琳·杜普雷(1945—1987),英籍大提琴家,五岁初学琴即展现过人禀赋,十六岁开始职业演奏生涯,其才华与年龄的落差倾倒众生。1973年,杜普雷被确诊罹患多发性硬化症,遂黯然作别舞台,终卒于盛年……
斯人已逝,生命的洪涛本该如罗素所言,化解成涓涓细流,末了,在静谧中归于虚无。然而,经历璀璨而凄美者如杜普雷,那生命的河却总像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终点,时不时地,会藉由爱乐者的记忆,重又轻灵地溅出几朵浪花来,非得让喜欢在河边看风景的人,悠悠地吟出一声叹息来。
对于杜普雷的至亲,姐姐希拉里和弟弟皮尔斯,这一声叹息远比他人沉重,挥之不去又难以言传,竟渐渐地成了梦魇。可以破解这梦魇的,惟有时间。或许,对于当事人而言,真的只有等到时光悄然把往事拉开了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才有可能积聚起再度直面它的勇气。
这一等,便磨去了七载光阴。
1994年,希拉里终于铺开信笺,把沉淀了十年的心结,融化于笔端:那是一封写给早已故世的母亲的信。深藏于内心的闸门一开启,记忆便在笔尖决了堤。希拉里写了整整四个月,能与她分享这个秘密的惟有皮尔斯——他一个人静静地读完了手稿,待希拉里折回房间,她惊讶地发现,“原来一个男人可以流这么多眼泪”。
皮尔斯的心里也藏着轻易打不开的结。他知道,寻求救赎的捷径便是和希拉里携起手来,一起把这件事做完。他们去看望与杰姬爱恨交缠了二十年的丈夫丹尼,去探访曾陪伴过杰姬在长夜里苦苦摸索而终于找不到出路的医生、护士、友人,然后是回忆,回忆,回忆……早已消逝的影像一层层清晰起来,有的部分是熟悉得仿佛伸手可触的,有的部分却又陌生得教人心痛,星星点点,都凝成文字,在纸上唏嘘、流连。
于是就有了这本书,《狂恋大提琴》。
合上书,仿佛有两个杰姬在眼前交叠。一个,身着蓝色天鹅绒曳地长裙,衬出满头金发如飞瀑般,亮得灼人眼:伊人为舞台而生,琴音响处,注定有鲜花与掌声铺了一路,只等着她翩然走来;另一个,蜷缩在封闭的角落里,孤独,愤怒,伤心饮泣:身前身后,是一团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厚得像橡胶墙,可以依稀感觉到她的痛苦,但你就是没办法真正地接近她。
不为公众所知的那个杰姬,一生的悲喜其实是从幼年就埋下了种子的。杰姬生于音乐世家,身为音乐教授的母亲,在发现天才、培养天才方面,本身就是个天才。她为杰姬量身打造了成功的阶梯,那样循循善诱,那样体贴人微。杰姬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兀自沉醉在音乐的醇酒里就好了。有谁能相信,在舞台上收放自如的音乐家杰奎琳·杜普雷,无论到哪里巡回演出,都会把包裹一个接一个地寄回家——里面没有礼物,只是所有的换洗衣服,连袜子也不能幸免。这个习惯,杰姬终生未改。
及至与音乐家丹尼·巴伦伯英联姻,杰姬人格上的障碍终于酿成了一杯酸酒,让这对令外人艳羡的金童玉女喝得苦不堪言。雪片一般的演出要约,与丈夫生活习惯的巨大冲突,都让杰姬无所适从:母亲、师长成功地教会了她拉琴、演出,惟独没有教会她该怎样生活,怎样在外界与内心的双重压力下如常人一般地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