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需要基督教的神话,在罗马上层社会中关于他的一般谈论里便已经有了足够的咒诅他的材料,而这些谈资终于在塔西佗和其他人的历史作品以及苏埃托尼乌斯的传记中形成了明确的文字记载。不过这些作家对于其他皇帝——比如说,卡利古拉——的指控则要厉害得多;因此我们几乎不能认为,如果早期基督教不是把他定为反基督分子的话,尼禄在今天是不会被描绘成罗马历史上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人物的。很可能他只不过被看成是那些不好的或愚蠢到犯罪程度的皇帝当中的一员而已。
不过,在后面的篇幅里,我却要指出,总的说来,尼禄的形象还有另外的一面,而要想把这一面揭示出来,只有通过如下的办法才能做到,那就是:认清对他产生的偏见的原因;把不同古典作家在很多地方并非情愿地承认的他的优点缀合起来;并且根据这些作家提供的证据和罗马大多数的民众喜欢他这样一个不容怀疑的事实,来解释尼禄的品行和他的行动的动机。
在这个以粉饰为务的时代,在这里把尼禄说得尽可能好并非仅仅是一个时髦的尝试。实际情况则是:公正的历史学家看到,无可争辩的事实可以证明,广大民众对尼禄是非常爱戴的。
而必须回答的问题却是,为什么被历史学家看成是恶魔的人却又受到民众很大的喜爱。无可置疑,生活在尼禄死后头几个世纪的许多人都认为尼禄几乎是一位圣人、是穷人的朋友、是顽固
的富人的敌人。他是兼有伟大艺术家身分的一位皇帝,他走遍自己的领土,用永远不会再听到的一种声音为自己的人民歌唱。
为了解释对于皇帝的品行的这种双重的和矛盾的估计,我们只能公正地既寻求他身上坏的东西,也寻求他身上好的东西。如果经过这样的探索之后,人们发现这个坏透了的尼禄原来是
一个离奇但是可以理解,并且多少还具有同情心的人物,一个并非常常——不过比我们大多数人要稍稍经常一些——适合于兽类这个角色的人物,那么我们便不应当认为有任何人事先有意
想把魔王的特权给予这个人,这个特权即是他并不是人们像描写的那样坏。
尼禄生于公元37年,就在伟大的奥古斯都的继承人皇帝提贝里乌斯死后几个月。但是要理解他所处的错综复杂的地位,要根据他对他一点也不能理解的、狭隘的罗马贵族传统思想作风所做的斗争来观察他的行为——我认为应当这样观察他的行为——从一开始我们就必须回溯到那位无耻得出奇的优利乌斯·恺撒的独裁时期,特别是公元前47年去,因为在那一年,独裁官去埃及调处这里的宫廷纠纷,结果他自己卷到女王克列欧帕特拉的麻烦事里去,乃至女王竟给他生了一个名叫恺撒里昂的小儿子。
有人把天不怕地不怕的恺撒说成是“每一次协议离婚中必然的共同被告”,但是恺撤这位非凡人物却有如此巨大的魅力,以致尽管他拥护非罗马的风习,尽管他喜爱非正统的生活——这种生活在任何时代都会把具有艺术性格的人引入歧途——甚至在保守的罗马,他的权力也是绝对的。他竟然敢于想到要取消罗马的共和体制,而代之以埃及模式的王国。他还打算迫使人民承认那位光彩照人的克列欧帕特拉为他的合法妻子。
虽然埃及是克列欧帕特拉的王国,但是她并不是埃及人;她是一个纯粹的希腊人。她的祖先是长长的一串希腊国王或埃及法老。埃及的首都亚力山大里亚是古代世界的巴黎,是寻欢作
乐、文化和高雅的社交活动的主要场所。而罗马的崇高淳朴的理想同亚力山大里亚相比,在恺撒心目中就显得太土气了,而且一直得风气之先的亚力山大里亚使尼禄有同样的印象。
但是另外一些人却发现巴伊亚是十分迷人的。例如玛尔提亚利斯谈到它时就说:“纵使我用一千首诗来称赞巴伊亚,仍然不能说巴伊亚就得到了应有的称赞。巴伊亚是大自然恩赐的礼
物,大自然为它感到自豪。”另一些罗马作家则称之为“无与伦比的巴伊亚”、“天净无云的巴伊亚”、“懒散的、迷人的巴伊亚”。普洛培尔提乌斯在写信给他的情妇库恩提娅时,警告她小心这里的危险,他谈到这里不道德的生活,说“这里的海岸使许多对恋爱的情人分手了,它们常常表明这里正是毁灭正派女孩子的所在。”
但是尽管尼禄在宫中过欢乐的生活,却很难说他是幸福的。要知道,他必然因他母亲以及有关反对他的阴谋的谣传——这些谣传总是以某种方式同她有关系——而感到苦恼。这时常常参加他的宴会的,有他的一名被释奴隶阿尼凯图斯,此人是尼禄儿童时期他的教师之一,并且是驻在米塞努姆的海军的司令官。由于已经被忘记的某种理由,这个冷酷的老人讨厌阿格里皮娜,因此,有一天,当尼禄向他讲心里话的时候;谈到在他母亲的问题上自己的焦虑时,他暗中指示,民众有时在海上旅行,而作海上旅行的人常常遇难。他告诉皇帝说,可以很容易地修造一艘有如用于模拟战争和其他水上娱乐的船只的船,这艘船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在船上凿些个窟窿从而使这船沉没。后来,他又说,如果阿格里皮娜因什么事到巴伊亚来看皇帝的话,他阿尼凯图斯很愿意荣幸地要她乘坐特别为她修造的船只做一次旅行。
尼禄了解他的用意,于是一个重大的念头就出现在他的头脑里。如果阿格里皮娜在海上遇难溺死,那么他将不致痛苦地下令逮捕她并且提出对她不利的证据。现在的情况是:她的死
亡是不可避免的了,因为,如上所述,她的阴谋是尽人皆知的,而每一个都催促他把她从他前进的道路上除掉,否则她就会杀死自己的儿子而使自己的罪恶勾当得逞。一次事故造成的死亡:是的,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她决不会知道是他处决了她的。她到死也不会知道,她自己的儿子竟是促成她毁灭的人。
尽管她尽一切力量想扼杀青年人身上的固有的精神素质,想反对他愿意过的那种生活,想摧毁他那日益坚持地想表现出来的艺术冲动,尽管她冷酷地决心想废黜他——不愿服从她的儿子——他仍然不能克服他儿时对她的爱并且害怕她的斥责。而现在,当她渴望复仇,当她难以更久地逃脱对她的罪行的惩罚时,他几乎是像演戏那样地高兴:他可以为她做最后一次服务,
并且使她免遭不可避免的定罪和处刑这种可耻的下场和可怜的痛苦。她应当在巴伊亚沿岸这里的海上遇难,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公开地遭遇意外,以致没有人敢说这次的灾难是有意布置
的!死亡将会突然地、出人预料地、仁慈地降临到她身上;他必须伤害她,然而这是他所害怕的,这种惧怕心理正在像是一片乌云似地悬在他头上,但是这次他终于可以从这种恐惧下解放出来了。
对于历史视为尼禄最见不得人的勾当的这一可怕罪行,我就是这样地解释其发端的。我相信,尼禄认为这一罪行乃是一忧郁的和戏剧性的仁慈行动。我们必须记住这样一个事实,即他的母亲是自愿、盲目地求死的,要知道,在生命不值钱而皇室的家族关系是一种危险而不是一种保护的时代,她的愚蠢的阴谋诡计正在明显地把她直接地引向公开的毁灭。因此,尼禄如果是以恨为动力,他完全可以等待,因为他知道法庭和元老院不久便会使他摆脱把他母亲处死的责任的。从下面可以看出,他对于她的感情的照顾永远是明显的。十分清楚,他心里有某种东西——爱,怜悯、敬畏和孝心——使得他不敢使她因大逆罪受审而经受精神上的痛苦。在我看来,她的死这个想法本身并不使他烦恼——只要他能感到她在死时相信他爱她,那么她的去世就会是一种充分的宽慰了。
在四世纪的后半,埃乌特洛皮乌斯写了一部《罗马历史纲要》。这时尼禄是个坏蛋的看法已经被充分地承认到如此程度。以致这位历史学家关于他只限于简短地交代几句,说他杀死了
许多人,把罗马用火点着,洗澡时用香水,用登台歌唱来玷污自己,总之,他是一切好人的敌人。
就在这同时,随着基督救的广泛传播,早期的基督教传统被大众化了,而尼禄则按照《启示录》把他表现为一个野兽的传统,从每一方面来看都成了一个穷凶极恶的妖怪。人民相信尼禄终有一天会回来,这一点使他被看成是耶稣基督的最大敌人,因为人们期待的基督的再临同尼禄的重来发生了冲突。这样,野兽就成了假基督、反基督者,(Antichrist),同尼禄有关而纪录下来的事实也只是:他这样就变成了作为世界的希望的耶稣基督的对手。对基督教徒来说,耶稣基督是自我节制和克制肉欲的生活中美和幸福的神圣理想,是当时信仰的主旨,而尼禄对异教的群众来说,则是自我表现和人世幸福的欢乐的理想。
三世纪的拉克坦提乌斯,四世纪的圣克律索斯托莫斯、圣吉罗姆和圣奥古圣丁还有其他人都把尼禄说成是反基督者,上帝的对头。圣奥古斯丁说:“有些人认为尼禄作为反基督者将重新崛起;还有的人认为他并没有死,而只是被隐匿起来这样人们就会以为他被人杀死了,他们认为作为一个传说人物他仍旧活着,年纪就和他去世的那个年纪一样,他将会重新取得他的王
国。”
在十一世纪末,教皇帕斯卡尔二世经常要听平奇乌斯山上阿埃诺巴尔布斯家族墓地——人们认为尼禄的骨灰可能埋在这里——附近一株胡桃树上乌鸦的叫声。这个墓地就是人民之圣玛利亚教堂今天的地方。有一天夜里他梦见这些鸟成了为尼禄服役的魔鬼,它们就追随在一直在山上游荡的尼禄灵魂的身边。于是他便把坟墓的遗址摧毁,抖散了骨灰,上面修建了这座教堂。但是那些乌鸦却转到其他树上去,并且在整个中世纪,它们都被认成是皇帝尼禄的幽灵的黑暗的从仆——皇帝的幽灵仍然游荡和将会游荡在那里,直到有一天他和耶稣基督都要回来,而
反基督者尼禄将被打败并被投入无底洞。
曾经受到尼禄的嘲弄的维护传统的分子的报复是可怕的,因为他们给他画了一幅正派人类的敌人的画像。但是他曾严厉对待的一小批基督教徒的报复却是不可抗拒的,因为他们把他说成是上帝的超人的敌人,甚至今天,即一千九百年之后,那黑暗的报复仍然把他包藏在邪恶偏见的迷雾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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