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骈的罗城在成都城垣史上,若说是空前,则孟知祥的羊马城,实在也可谓为绝后。我们看李昊的《记》罢:“自天成二年丁亥岁十二月一日,起工版筑,至三年正月八日,毕手。……其新城周围凡四十二里,竦一丈七尺,基阔二丈二尺,其上阔一丈七尺,别筑陴四丈;凿壕一重,其深浅阔狭随其地势。自卸版日,构覆城白露舍四千九百五十七间,内门楼九所,计五十四间,至三月二十五日,停运斧斤。其版筑采造,军民共役三百九十万工;其执事糇粮,及役罢赏赉,斗支称给,婚贯囊装,其数凡费一百二十万。”
高骈筑罗城,费了九百六十万工,比起羊马城虽是多了五百七十万工,又用钱一百五十万贯,比起羊马城虽也多了三十万贯,但是筑城之外,还须开掘坟墓,铲平丘陇,修筑长堤阻塞江流,另辟河道,添造二桥,同时城墙大部分还是用砖甓砌的,不全然以泥土版筑,故费工较大,花钱较多;而城墙圈子连“拥门隙敌”之制的八里在内,才三十三里,并且城墙也较高九尺,基脚也较宽四尺。以此计之,羊马城光是用土筑了一道城圈,掘了一重深浅阔狭,全不一致的壕沟,便花去那么多工,和那么多钱,说起来也实在是一件大工程,何况城圈拉到四十二里之长,怎能不说它是绝后呢?
不过罗城之筑,是在大理国远征军围攻成都以后,并且也在外患迄未平息之时,说到为国为民的意义,确实重大,所以在史书上才颇为慎重的将其记载下来。至于羊马城之兴筑,即
就当时在孟知祥手下作文官的李昊说来,也只是“不戒严陴,是轻武备耳!乱臣贼子,何尝不窥?南蛮西羌,曾闻人寇。将沮豺狼之意,须营羊马之城。”这么轻而无力的几句。足见羊马城之扩大兴筑,对于为国为民的意义并不大,故史书对此,并不重视。在《通鉴》上,司马光只照例的像流水账簿样,挂了一笔:“十二月戊寅朔,孟知祥发民丁二十万修成都城。”可以说,在后蜀三十一年中,这一道四十二里的城墙,顶顶得了用的,还是到孟昶手上将它当成了花坛,宋赵忭《成都古今集记》日:“孟蜀后主于成都城上遍种芙蓉,每至秋,四十里如锦绣,高下相照。”因而变名为芙蓉城,为孟昶增加不少风趣.为后世增加不少谈赀,如斯而已!如斯而已!
并且令我们最奇怪的,就是宋朝人的著作,无论诗与文,无论年纪、小说与正经逸史,全不提说这羊马城。例如宋太宗淳化五年(当公元后994年)以张咏知益州,而张咏在三年后,所怍的《益州重修公字记》,叙说成都城的历史,也至罗城为止,其下接曰“顾城之大小,足以知四民之治否。朱梁移唐鼎,远人得以肆志。王建、孟知祥迭称伪号。乾德初,王师弓伐,……”再下,便叙到李顺作乱:“据有州城,偏师一兴,寻亦殄灭。”而张咏就是在李顺乱后,来成都作知州的。如此—座大城,在笔尖上丝毫不提,难道七十年前的那道羊马城,竟没有了吗?竟因土质疏恶,未以砖甓甃之,而全部坍颓了吗?抑或李昊那篇记,简直像后世的宣传品样,根本就没有筑城这回事?然而又不然焉,羊马城即在张咏作记后三年,尚因戍淬叛变,造成宋初成都城内第二次内战,宫军征讨叛卒王均时,在《宋史·雷有终传》上,还曾提到它,而且还凭之作过哉哩。兹引《雷有终传》一小段以为佐证:
“是月,(按:即宋真宗成平三年二月。)有终收复汉州,进壁升仙桥……贼自升仙之败,撤桥塞门。官军进至清远江,为梁而渡。有终与石普屯于城北门之西,依壕为土山。……八月,克城北羊马城,遂设雁翅敌棚,覆洞屋以进,逼罗城。九月,……贼自是销沮,筑月城以自固。……石普穴城为暗门,……遂入城。有终登楼下瞰:贼之余众,犹砦天长观前,于文翁坊密设炮架。……杨怀忠焚其砦天长观前,追至大安门,复败焉;是夕二鼓,王均与其党二万余南出万里桥门,突围而遁。……”
在上面所节抄的这一短段《宋史》上,我们不但看见了羊马城,并还看出了子城、罗城、羊马城这三重城的北面形势。
第一,羊马城即在清远江之南,清远江者,即高骈筑罗城后,阻断原来与锦江并行的那道沱江,一如五代时杜光庭所说,乃“自西北凿地开清远江,流入东南,与青城江合”的那条河。如果河流没有变更,那便是今日由油子河流下的北门大河。但以史实测之,确又不像,因为跨于清远江上者为清远桥。清远桥,即今迎恩楼外那道小桥。《通鉴》载唐僖宗光启三年,西川节度使陈敬瑄因听田令孜之言,遣人招王建,继又悔之。王建遂进攻成都。“敬碹遣使让之,对日:‘十军阿父召我来,(按:田令孜曾为神策十军观军容史、王建为其义子。)及门而拒之,重为顾公所疑(按:顾公指梓州刺史顾彦朗),进退无归矣!’田令孜登楼慰谕之,建与诸将于清远桥上髡发罗拜,日:‘今既无归,且辞阿父作贼矣!”’此之所谓楼,当然是羊马城北门城楼。能在清远桥上拜而对语,足见羊马城的北门,恰在现在北门外迎恩楼处,而当时的清远江,自然还是一条大河流。今日北门大桥下那道大水,必然是后来改道引来的了。
第二,羊马城进来才是罗城。足见羊马城实成为罗城的外郭。而且因为罗城是有砖甓,相当坚固,所以直攻了个多月,还用了种种方法,才穴城而入。
第三,罗城里面已经繁盛了,即在北门内,就有建筑结实的天长观,叛军可以凭之而为防御工事,并且有文翁坊。文翁坊,一定是有名的一百二十坊之一。
第四,在罗城内的街市战一败之后,叛军退守大安门。大安门,即子城的北门,已见上章所引《蜀祷杌》。于此又足见子城实是包在罗城之内,至低限度,在北面为然。
第五,羊马城既被攻入,官军则进逼罗城,叛军则“逐月城以自固。”月城即后世所称的瓮城,亦即王徽《创筑罗城记》上所说的“拥门隙敌”之制,拥门隙敌言其意,月城言其形,瓮城一则形容其四面封闭如大瓮,一则恐即由拥门二字之一耳。
总而言之,羊马城虽是版筑而成的土城,但越七十余年,在宋真宗时,到底还存在着。它的形势,大概由罗城之西南始,绕着西方,更向西北隅出,再转向东南,循着清远江之南岸,绕过东北角,而再附着于东城。我何以如何推测呢?这很容易解答,因为罗城既筑以后,城的东面一段,和南面一段,亚已紧紧靠着河岸,如果要在这两面之外,再加筑城圈,可能寄然可能,但是这城圈若果不筑在河之彼岸,则必再效高骈办法,阻江塞流,另外再掘一道新的河流,此二者既在史实上无而歌功颂德如李昊所作的记上,也未提一字,足见孟没有想到要做这种较为艰苦繁重的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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