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授非常之权
咸丰十一年十月中旬,以慈禧、恭亲王为首的新的中央领导班子作出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即由曾氏节制两江三省及浙江省军务,四省巡抚、提督、总兵以下各级文武官员均归曾氏调遣。曾氏身为两江总督,两江所辖的江苏、安徽、江西三省文武理归节制。浙江省与福建省合在一起,上面还有闽浙总督,其衙门设在福州市。按常例,浙江省的军务由闽浙总督节制。朝廷将浙江从闽浙体系中分出来,交由曾氏节制,这是一个特例。东南战场,主要就是这四个省份。现在都交给曾氏,也就意味着朝廷已将整个东南战场交给曾氏了。东南这四省既是当前的主战场,又是朝廷财赋的主要供应地,其每年所提供给中央的银钱几为全国之半。故当时的野史常有曾氏为半壁河山之主的说法。无论对于中央政府来说,还是对于东南战事来说,这都是一个意义非同寻常的举措。之所以有此举措出台,显然是因为中央政府换了老板的缘故。
目前中央政府的格局是慈安、慈禧、恭亲王三驾马车。慈禧虽然精明强干,热中权力,但在两宫中她的地位偏低,且她对外部情势尚不十分了解,故而她一人专权的时候还没成熟。慈安一向性格柔懦,对政治与权力兴趣不十分浓烈。因而,在对国事的处置上,这三驾马车中掌管方向盘的此刻还是恭亲王。据史载,恭亲王无论在器局见识上,还是在办事能力上都比咸丰要高一筹。他显然不像咸丰那样对曾氏及其湘军集团又用又疑,而是较为大方地予以使用,让曾氏感觉到朝廷对他的全盘相信。无疑,新班子的这个决定是对的。因为,当时浙江省的军情已完全与江苏南部的军情连成一气,把浙江军务交由曾氏节制,将更有利于江南战场的统一筹划统一指挥,从而推进江南战局的发展,早日结束江南战事。这个结果的最大得利者自然是朝廷,是皇家。
出于对曾氏的成见,多年来,咸丰对曾氏不是那么完全相信的,咸丰的这种态度无疑给曾氏及其湘军集团带来过浓重的心理阴影。新班子-上台,便作出这样一个少见的特别决定,很可能也与消除曾氏对中央的隔阂,换取他对新主全心全意的效忠有关系。
然而,老于世故的曾氏自有他的考虑。出于他的考虑,他请求朝廷收回节制四省的成命,将浙江军务交给左宗棠去督办。他的考虑,在折子上明写的是三点:一是他的能力欠缺:“自顾非材,实难胜任。”二是没有这个必要:“大局所系,必应统筹,臣本未敢稍涉推诿,不必有节制浙省之名而后尽心于浙事也。”三是左宗棠可以担负这个重任:“左宗棠前在湖南抚臣骆秉章幕中赞助军谋,兼顾数省,其才实可独当一面。”
除开这三点原因外,笔者以为至少还有两点,是他心里所想到的,而不宜在奏折上写明。
一、作为史官出身,曾氏对前代史册中那些因过大的权力而招致不测之祸的记载,深怀恐惧之心。曾氏的这种心思在许多时候都流露出来。他说过:“古来成大功大名者,除千载一郭汾阳外,恒有多少风波,多少灾难,谈何容易!”他又说过:“处大位大权,而兼享大名,自古曾有几人能善其末路者?总须设法将权位二字推让少许,减少几成,则晚节渐渐可以收场耳。”他还说过:“自古高位重权,盖无日不在忧患之中,其成败祸福,则天也。”复出之后的曾氏,其为人处世有一个很大的转变,那便是胡林翼所指出的“谨慎之过”——谨慎过了头。既深知权大的负面影响,又过于谨慎,这就势必导致曾氏在超出常规的权力面前的临履之感。他的不兼统浙江的想法,就不完全是出于矫情。
二、眼下浙江军务的督办者左宗棠,是曾氏所熟知的一个人物。左的为人,也正如胡林翼所说的“才高而偏激之过”。左是大材,但自视甚高,性情偏激。这种人只能在人之上而不能处人之下。左曾经表示愿意在曾氏帐下自领一军,曾氏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其内心深处便是担心左不好领导。果然,左后来奉旨组建楚军,其营制就完全与曾氏所制定的营制不同。可见,左是不愿意居曾氏之下的。现在,朝廷要曾氏来节制左,难保今后不发生不愉快的事,故而不如早推辞为好。
这道奏折中,曾氏为恳请收回成命时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在朝廷不必轻假非常之权。”笔者相信,这句话对当时的当国者会有很大的震动性。非常之权,不宜轻易授予。这句话的背后应该潜伏着这样的台词:否则,将有可能导致非常之变。这的确是真心实意且目光高远地为朝廷着想的话。怪不得新班子在接到这道奏折后,回复了一段带有感情色彩的朱批:“曾国藩奉节制江浙等四省军务沥陈恳辞一折,谦卑逊顺,具见悃忱真挚,有古大臣之风,深堪嘉尚。惟左宗棠业已降旨,令其督办浙江军务,并准其自行奏事。江浙军情本属相关一气,凡该大臣思虑所到,谅无不协力同心,相资为理。节制一事,该大臣其毋再固辞。”
但曾氏在接到这道上谕后,还是呈递了一份《再辞节制四省军务折》。这道奏折的重点便在阐述上次所说的“在朝廷不必轻假非常之权”:“至于节制四省之名,仍恳圣恩收回成命。臣非因浙事既已决裂预存诿过之意,倘左宗棠办理毫无嚣成效,臣当分任其咎。所以不愿制四省、再三渎陈者,实因大乱未平,用兵至十余省之多,诸道出师,将帅联翩,臣一人权位太重,恐开斯世争权竞势之风,兼防他日外重内轻之渐。机括甚微,关系甚大。”
曾氏可能觉得上次奏折中只是提到一句,而没有将此层意思说清楚,让朝廷明白这是他恳辞的一个最重要理由,故不惜再次渎请。作为一个熟谙前史善于思索的政治家,曾氏对“权力”二字的分量及配置是研究颇深的。他在大权在握尤其是在湘军大功告成之后,对这些问题思考得更多更深透。历史证明,这场战争所带给晚清政局最大的后遗症便是曾氏所担心的“外重内轻”,最后爱新觉罗政权便丧失在这个“外重内轻”中。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在往后的有关评点中再来细说。显然,曾氏的这段阐说引起了当政者的高度重视,也赢得了他们对曾氏的政治信任。曾氏很快收到回答:“兹据该大臣奏称:接奉恩谕,再陈下情,现在诸道出师,将帅联翩,权位太重,恐开斯世争权竞势之风,兼防他日外重内轻之渐,恳恩仍收回成命等语。具见谦卑逊顺,虑远思深,得古大臣之体。在曾国藩远避权势,自应如此存心,方不至起骄矜之渐。而国家优待重臣,假以事权,从前本有实例。曾国藩晓畅戎机,公忠体国,中外咸知。当此江浙军务吃紧生民涂炭,我两宫皇太后孜孜求治,南望增忧,若非曾国藩之悃忱真挚,亦岂能轻假事权?所有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巡抚提督以下,仍悉归曾国藩节制。该大臣务当以军情为重,力图攻剿,以拯生民于水火之中,毋许再行固辞。国家用人行政,自有权衡,各路统帅谅不敢妄行矜诩,希假事权,以琐渎陈奏,上烦朝廷裁抑也。将此宣示中外知之。”
这段上谕,颇有点君臣推心置腹的模样。最后几句话更是警告他人不得援为成例,效法学样,意谓这是朝廷对曾氏一人的格外倚重。曾氏与中央政府,此刻似乎已到了肝胆相照、水乳交融的境地。当然,这只能是短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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