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同<br> 怀一<br> 我本人就出生在大同。民国初年,我的族人即在白登山(今称马铺山)置地二十亩,佣工计百人,建武氏家坟。<br> 而我的童年差不多是在云冈石窟度过。其时,云冈石窟门票卖两分钱,我们去石窟玩,是从北山一个排水沟爬行约百米进到院子里。我常常给看石窟的道士带泡菜和土豆,有时道士在看大门,他会径直把我们放入院子去,如此,我们到云冈石窟,好像是从来不必买门票的。我们从田地里拔来玉米、毛豆、高梁在石窟烧着吃,烟从更高一层的石窟上排出来,像家家户户的炊烟一般。那时云冈镇的农民还没搬迁,在石窟里玩,忽然会有一头牛从洞窟走出来,还有鸡,不知怎么竟能飞上小佛的肩头去。<br> 上世纪中叶,我们的公共教育课没有礼佛一章,但“破四旧”、“文革”,怎么没有殃及云冈?1973年秋,周恩来带了蓬皮杜看云冈。前夜雨过,早晨一出太阳,石窟像施过金水,处处光芒万丈。<br> 云冈本来有那么多的古木,石窟往东,杨树、槐树、柳树、沙枣、山桃。树下有浅塘,—面一面,像镜子,照见树影婆娑。石窟往北的山上,全是杏树,那么大一片杏树,大雪时节,树干如铁,枝枝桠桠仿佛石鼓写出。春来花放,满山染出胭脂,就是国画。吴冠中画云冈,吴冠中坐在浅塘边,笔就伸在浅塘洗。吴冠中还送我一张很小的速写画,后来被一个姓文的同学借丢了。我还遇到平山郁夫在画洞窟,当时我还小,并不认识他是谁,后来平山郁夫在中国美术馆办画展,我是通过记忆中的画才知道画画的人就是他。<br> 石窟向南便是十里河,十里河可是不止十里长,洪水滥过,水面清澈宽阔,鱼虾不必说,还有水鸟,水鸟的卵就藏在马蹄踩出的凹处了,鸟卵一旦被发现,我们蜂拥吃掉。真的还有蜂蜜,石窟的壁上那么多一排一排的小洞,三个小孩依次踩着肩膀架起,高度即能掏蜂巢了。有一次我伸手摸住一团冷冷粘粘的什么,松手后一条灰白的蛇爬出石洞。<br> 食物匮乏给我童年成长带来难忘的印象。吃鸟卵、下河里摸小鱼喝,现在看来正是大补!<br> 童年的夜晚我还会被突来的哭声惊醒,捱到天明,知道南山矿井上夜班的工人又出了事故。其时,死亡一个矿工抚恤金约800元。南山矿井与云冈石窟一河之隔,我们有时趟过河,去矿井的井口看,偶尔会赶上工人交接班,进进出出的矿工像老鼠一样忙碌。<br> 后来,我在做报纸副刊编辑的时候,经常看到诗歌把矿工描述成取火的普罗米修斯,是谁想出拿这样的词句赞美这些可怜的矿工?真会把矿工们往矿井里送呢。<br> 上世纪80年代后期,经济倡导有水快流,短短几年,云冈石窟几乎被煤尘覆盖。1995年冬,我陪几个画家去游云冈,因为拓宽运煤公路,古木被伐,十里河断流,远看,佛窟居然和煤窑的井口彼此难分。煤尘富含酸性,包裹在造像的面层,石窟侵蚀惨重,原来熟悉的造像,一下变得苍老许多。远在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收藏有数尊云冈的交脚佛像,我面对这些同乡的时候,为它们背井离乡的遭遇感到哀伤,却对它们的生存环境又感到欣慰。我们总是一边炫耀自己的文化多么悠久灿烂,一边又对自己的文化蔑视和践踏。<br> 现在,大同政府决意开发大同古城文化与旅游资源,居民退出云冈景区,石窟重新被青草树木环绕,干枯的十里河改建人工湖。提到河改湖,据说所谓专家质疑:水气污染石窟。建湖工程一度停工。大同平均年降雨不足400毫米,四季干渴,怎么会形成水气?前人造佛窟,都选背山面水处,乐山大佛、龙门石窟,还有敦煌,无一不是。我们的专家,比起国外的专家,有时会缺少一种真实的科学精神,往往蝇头小利,便能改变态度,想起这些,不禁让人伤感。<br> 煤炭曾经让部分人渔利,也让大同和居于此地的百姓饱受污染。长期依赖靠煤吃饭,惰性滋生,多年以来,大同除却煤炭几乎没有制造出一项能具影响的商业品牌。煤炭资源重归国有,大同顿然困惑。<br> 美国的煤炭资源不比我们少,美国人比我们会过日子,美国人烧别人的煤。法国、德国“二战”前也有过短暂的煤炭采掘期。如今,德国、美国制造综合采煤机,卖给我们来挖煤。我们饱经贫穷,为了手头宽裕,只好委屈自己。<br> 从长远看,开发旅游、建设人文大同,会让大同越来越适宜人类生存。所谓的“煤都”,终究会让大同成为一片废墟。<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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