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饭意象
两宋三百年,麦饭一直是小麦产区的主食。
当然,有宋以前也吃这个。
西汉史游《急就篇》:“饼饵麦饭甘豆羹。”三样家常饭,麦饭居其中。《急就篇》是童蒙书,相当于小孩子《看图识字》一类,其中既提到麦饭,说明麦饭是当时常见的饭食。
东汉有隐士井大春,人品高尚,才智超群,信阳侯许以年薪五千万,请他出来主持工作,却因为“设麦饭葱菜之食”相招待,惹恼了井先生,大骂“何其薄乎”,差点儿拂袖南山。
到唐朝,李建成阴谋篡位,被高祖李渊发觉,“囚建成于幕下”,给他吃的也是麦饭。
唐代训诂学家颜师古解释:“麦饭,磨麦合皮而炊之也。”意思是说,麦饭以磨碎的小麦为原料,里面既有面粉,也有麸皮。再联系到井大春不吃麦饭,李渊以麦饭作建成狱中之食,看来这麦饭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陆游有诗曰:
剪韭腌荠粟作浆,新炊麦饭满村香。
先生醉后骑黄犊,北陌东阡看戏场。
新炊的麦饭,香气弥漫了整个村子,这个意象美丽非凡。固然诗人可以学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有夸张的嫌疑,但麦饭该属美味,若不然,想夸张也没情绪不是?
曾与西安的朋友谈到这个问题,那朋友认为,陆游人在宋朝,宋朝的麦饭想必跟汉唐有所不同,而可能近似于关中平原至今流行的蒸麦饭。
您知道,关中平原蒸麦饭,分为槐花麦饭、馍花麦饭、辣子麦饭以及肉麦饭。每年清明前几天,关中平原槐花吐蕊,人们左手持竹竿,右手提栲栳,到槐林里摘槐花,摘回家,淘干净,撒上精盐,拌上白面,摊笼屉上蒸,蒸熟了,浇以麻油,热气衬清香,尝一口,鲜嫩无比,倒有鱼的味道,这就是槐花麦饭。把槐花换成葱花,把面粉换成馒头末儿,用盐拌匀,同样摊笼屉里蒸,出来就是馍花麦饭。辣子麦饭则是碎辣椒拌白面,肉麦饭是大肉片子拌白面,也都是蒸熟了吃。总结起来,现代麦饭有三个特点:第一,属于蒸制面食;第二,离不开菜蔬;第三,主要原料是面粉或者面粉的制成品,而不像汉唐,“磨麦合皮”,粗劣无比。
现代麦饭当中,还数槐花麦饭更接近陆游的诗句。茶芽似的槐花,鸭绿鹅黄,星星点点,且不管味道如何,只这形状就有诗意,换作其他麦饭则不成,您很难想象陆游的锅里全是碎馒头或者大肉片子。
倘若陆游诗里的麦饭确实是槐花麦饭,那么该是春天,江南粉墙黛瓦的村落,在古槐之中若隐若现,时近晌午,襦衫短褐的农人荷锄归来,该做午饭了。陆游在村后摘了半筐槐花,顺便又拐进自家菜园子割了把韭菜。回到家,亲自下厨,先炒一碟韭菜,再从瓦罐里倒出来小半碟腌荠菜,熬上粟米粥,蒸上槐花饭,就着韭菜和荠菜,自己且来个小酌。此时土灶中火光熊熊,粥锅里扑扑作响,锅上架着甑,甑里便是槐花饭,槐花饭的香气透过甑子的窟窿眼儿往外窜,窜到厨房的上空,笼罩了整个村子……
陆游另有诗句,“数著笋齑甘淡薄,半盂麦饭喜丰穰。”笋齑是竹笋捣碎调制的凉菜。陆游又说, “山僧野叟到即留,麦饭葵羹贵能继。”葵羹是水煮的冬苋菜。陆游还说,“瓦盆麦饭伴邻翁,黄菌青蔬放箸空。”黄菌青蔬,当然也是蔬菜。倘若吃槐花饭,槐花即是菜蔬,再浇上小磨油,盛碗里就是佳肴,根本不需要另外配菜。而陆游笔下的麦饭,有时配以“笋齑”,有时配以“葵羹”,有时又配以“黄菌青蔬”,似乎过于烧包。即便不是槐花麦饭,而是辣子麦饭、馍花麦饭或者肉麦饭,也都不需要菜肴的。再者说,无论槐花麦饭还是其他麦饭,虽然称不上美味,但至少不是掺杂麸壳的粗劣饭食,也没什么值得“甘淡薄”、“贵能继”的。
有理由认为,宋朝的麦饭仍是“磨麦合皮”,像汉唐时期一样,把浸泡后的麦子磨碎或者捣碎,然后蒸熟,里面没有槐花和葱叶,更不可能有肉片。
这种饭食有两个好处。一是简便,古代还没有发明风磨,想把小麦加工成面粉,成本既高,费时且长。直接弄碎则不难,把麦子泡一宿,捞出来晾干,放石臼里捣,麸壳脱去,麦仁出露,一早上可以捣七升,够五口人吃两天的。再者就是耐饥,那么多麸壳掺在里面,难以消化,总给人胃胀的感觉,吃一碗撑半天,可以哄饱肚皮。
也有两个坏处。一是口感太硬,面粉容易熟,麸壳较难蒸,使劲往灶里添柴禾,也只能把麸壳熬焦,而不能让它变软。宋徽宗被金兵俘虏到北国,供应饭食粗劣,才吃了一口,便呸呸大吐,说是比麦饭还硬,可见麦饭口感之差是深入人心的。它还缺乏营养价值,懂得食品营养学的朋友都知道,全麦粗蛋白含量高,矿物质也丰富,但麸壳里多为粗纤维,牛羊牲畜爱这一口,人的胃就有些勉为其难,吃进去半升,拉出来半升,除了增加排泄量,没有别的好处。如果只把麦子弄碎,而不蒸为麦饭,就叫作“次粉”,次粉在猪饲料配方中常见。连我们敬爱的大诗人陆游都拿猪饲料当饭吃,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肯定更加艰难,大家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猪狗食……不过还好,这些都发生在万恶的旧社会。
鉴于麦饭味道粗劣,吃时伴菜有情可原。如前所述,陆游吃麦饭曾伴以“笋齑”、“葵羹”和“黄菌青蔬”,大概没这些菜,陆放翁就要食不下咽。苏东坡与友人书信,说自己吃斋一天,“食麦饭笋脯有余味”。笋脯是干制的笋片,若没笋脯,您拿枪指着老苏,他也未必会吃麦饭的。漫翻宋人诗句,凡提麦饭,多配菜蔬:“客庖消底物,麦饭荐蕨丝。”是以蕨菜下麦饭。“自笑胸中抵海宽,韭齑麦饭日加餐。”是以韭菜下麦饭。“藜羹麦饭冷不尝,要足平生五车读。”是以灰条菜下麦饭。“芹羹与麦饭,日不废往还。”则是以芹菜下麦饭。
即便配有蔬菜,麦饭的味道也不乐观。但凡有其他食物充饥的人,谁乐意跟麦饭建立友谊?首先富人不会吃麦饭,豪门大户,自家就开磨坊,既有条件又有工夫,把小麦磨成面,或煮汤饼,或蒸馒头,或加工成糕点,何必去吃麦饭?其次稻米主产区的农民不会吃麦饭,比如江西农民,“出米多,厌贱麦饭,以为粗砺,既不肯吃,遂不肯种。”两宋之交,长江流域稻麦两熟,倘若稻足,人们就决不食麦。宋高宗绍兴末年,金军大举攻宋,兵败后撤,“遗弃粟米如山积,而宋军多福建江浙人,不能食粟,因此日有死者。”现在北方人管粟米叫“小米”,颜色嫩黄,香甜可口,只味道略涩,这帮南方士兵连粟米都不吃,自然更不愿吃麦饭。
以麦饭为主食的区域,一是江苏西部,这里稻麦两熟,当稻米不足时,人们便以麦饭代替。再就是华北平原、河套平原以及广漠的西域。南宋时,全真教掌教丘处机远赴漠北,途中的主食便是麦饭。丘处机曾作诗:“嘉蔬麦饭蒲萄酒,饱食安眠养素慵。”当地只有小麦,没有稻米,不吃麦饭也不行,不过还好,丘处机吃麦饭也有“嘉蔬”相配。
陆游是南方人,晚年隐居绍兴,富庶之地,鱼米之乡,虽种小麦,只要不逢灾年,大批的麦子都经由运河输往京师,当地人仍以稻米为食,是不吃麦饭的。陆游在诗里一再提及麦饭,可能属于虚指。事实上,麦饭在宋朝除了是北方穷人的主食,还有作为文化符号的一面。
第一。用于祭祀。每年的寒食和清明节,宋朝人都以麦饭祭祖,“家家磨面为食,纸钱麦饭以祭墓。”赵鼎有诗:“汉寝唐陵无麦饭,山溪野径有梨花。”说的就是寒食上坟,见到那些年代久远的坟墓前,连半盏麦饭都没有,不禁感慨万千。麦饭在宋朝人心里,自有追圣慕远、怀时感念的意象。
第二,用于象征。两宋诸多文人,有的可能从来没机会吃到麦饭(怕是有机会也不会去吃),却总是喜欢在诗词和文章里麦饭来麦饭去,大概麦饭只是穷人的食品,所以就象征了贫寒,而自甘贫寒是文人们比较欣赏的境界。比如说,南宋罗大经描述他的隐居生活:
从容步山径,抚松竹,与麋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坐弄流泉,漱齿濯足。既归竹窗下,则山妻稚子,作笋蕨,供麦饭,欣然一饱。
家住深山之中,门前有青石板路,窗后有梅兰松竹,坐观泉水淙淙,卧听清风徐来,饿了蒸麦饭,炒笋蕨。笋蕨略苦,麦饭微涩,虽然清简,却有助于修身养性,这种小日子,简直是神仙境界了。
然而罗大经是江西吉水人,当地只有稻米,不产小麦。在他们家饭锅里,笋蕨或许还能寻到,麦饭却是不可能有的。罗先生的麦饭,自然不是真实,而是象征,象征那么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意象,象征文人的意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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