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本身的真伪,经过了辨别,但辨伪工作仍未完成,还必须进一步辨别真文献中的记事是否信实,是为辨伪事。历史文献是阶级社会的产物,各阶级成员站在自己的阶级立场上,对于社会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基本问题,都会有不同的看法,记载史事,也就会有不同的观点。封建地主阶级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总是“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①,而对于敢于反抗的农民,则极尽诬蔑丑化之能事。清修《明史》,号称精审,赵翼云:“《明史》则博览群书,而必求确核。盖取之博而择之审,洵称良史。”②但《明史》记张献忠,却不但斥之为“流贼”,且云:张献忠“嗜杀,一日不杀人,辄悒悒不乐……将卒以杀人多少叙功次,共杀男女六万万有奇”!①张献忠起义的崇祯年间,全国共有多少人口,史书失载。但《明史·食货一》载有三个数字:洪武26年,天下口60,545,812;弘治四年,口53,28l,158;万历6年,口60,692,856。《明实录》则对明代各帝在位年间的全国人口数,多有记载,亦均不超过6700万。②那么,张献忠所杀的“男女六万万有奇”从何而来?《明史》记事,为何前后矛盾至此?修刻流传过程中有意或无意造车录》所载全国人口数字?显然,这是封建史家为了丑化农民起义而有意编造的伪事。剥削阶级总是按照他们当时的政治需要来记述历史,如果史实与其政治要求相矛盾,便不惜歪曲史实以迎合政治需要。逼于政治要求,许多号称良史的封建史家,也只好对统治者隐恶虚美,曲加回护。此外,史书中还有因传闻异词,或作者记忆失真,又限于条件,一时无从核实而造成的记事失实。总之,由于阶级的限制、时代的限制、当时客观条件的限制等原因,历史文献中难免有失实的记载,有伪事,必须加以考订,使记事显出真相,才能成为历史研究的可靠史料。
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③这说明在2000多年前,我国学术界已经注意辨别文献中记事的真伪了。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我国史学发展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治史日益深人,于是有考订史事的专著出现,如西晋谯周的《古史考》等。唐代刘知几著《史通》,提倡直书,反对曲笔,其《疑古》篇对《尚书》提出10疑,《惑经》篇对《春秋》提出12条“未喻”,指出它们记事失实,而后人对《春秋》等经典的赞扬,则是“欲神其事,故谈过其实”,是“虚美”。清时考据学大盛,专门考订史书记事的专著,以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为最佳。到了近代,梁启超将文献中的伪事区分为七类,指出伪事之由来,或系无意失误,或为有意虚构,并将辨证伪事的方法归纳为7条①。梁启超的
考订记事,比旧的史考进步科学,但是站在剥削阶级的立场上进行史考,所以对文献中诬蔑农民起义之类的荒谬记事,仍不作考证,有时还制造混乱,继续歪曲史实。只有批判地吸收传统考据学的成果,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来考订文献中的记事,才能考清楚史事的真相,找出合于历史实际的记载。
校勘学的功用 现存历史文献经过辗转流传,其中文字错漏甚多。近人章钰用各种宋本校订胡刻《资治通鉴》正文,校出“脱、误、衍、倒四者,盖在万字以上。内脱文五千二百余字。关系史事为尤大。”陈垣校勘《元典章》,也校出错误12000余条。古籍文字形成错漏的原因,大致有五:
(1)保存文献,难免火烧水湿。虫蛀鼠咬,致使字迹不清.原件残缺。或章句相涸,上下谬乱。特别是古代的简策。编连的牛皮条或丝绳一断。即易错简脱简。
(2)传抄翻刻古书。难免笔误。所谓“书三写,鲁成色”,“亥”变为“豕”,“焉”变成“马”。抄书时常因形似而误,音似而误,在两行按续之间。则易看错前后行字句,致使衍字、脱字。
(3)后人抄书、校书或注书时,对某些文句妄加猜测,擅自改动。如《史通·申左》云:
汉之太史,晋之著作,彝成国典。时号正盲。既而《先贤》,《智旧》,《语林》、《世说》,竟遣异端,强书他事。夫以传自费巷,而将斑马抗衡。访诸古老,而与干(刻本误作子)孙并列。斯则难矣!
清代浦起龙作《史通通释》。见“而与子孙并列”,发觉不通,便将“子孙”擅改为“同时”,又将“班马”改为“册府”。李慈铭正确指出,浦氏“不知‘班马’字承上之‘汉之太史’句;‘子孙’当作‘于、孙’,谓晋之干宝撰《晋纪》,孙盛撰《晋阳秋》也;承上‘晋之著作’句”,因而这是“专臆恣改”。
(4)因避讳而改字。在我国封建社会中,对当代君主、父母或所尊崇的圣贤,不得直书其名,必须用改字、缺笔或空字的方法加以避开,是谓避讳。这是中国特有的风俗,起于周,成于秦,盛于唐宋,直到辛亥革命后才逐渐废止。由于避讳,又去追改古书。历代官名、地名、人名随着各朝避讳而多次改动的甚多。这就给古书文字造成了混乱,既带来了阅读的困难,又改变了原书的旧观。
(5)统治者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而有意义窜改文献。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清修《四库全书》。为了泯灭汉人的民族思想,巩固清朝的统治,不但全毁、抽毁大批所谓“违碍悖逆之书”,又对保存下来的许多书籍加以“酌量改易”、“改定字句”。于是连宋、明人著作中的“金贼”、“虏廷”、“人寇”等用字,也都被窜改为“金人”、“北庭”、“人塞”,以免引起汉人的民族意识。
古籍文字有误、漏、衍、倒,含义就会有所出人,以至完全不同,既破坏了文献本身的真实性,又使所载史事晦暗难明,甚至歪曲了事实的真相。《吕氏春秋·察传》篇载的卫人将“晋师己亥涉河”讹为“晋师三豕涉河”,含意就完全不同了。又例如清初的顾炎武,富有民族气节,坚持做明的遗民。据清初抄本,他的《日知录》中称明朝为“我朝”、“本朝”,称明初为“国初”。但后来通行的刻本,都改为“明代”、“有明”、“先朝”、“国初”了。这就窜改了《日知录》的真面目,抹杀了顾炎武的民族立场。所以,“书不校勘,不如不读”。从文献中收集起来的史料,必须加以文字校勘,才能放心利用。
版本学的功用 《校勘学释例》将校勘方法总结为4种:对校法、本校法、他校法和理校法。对校法即“以同书之祖本或别本对读,遇有不同之处,则注于其旁”。这种校法是对比异同,发现问题,以便设法分辨是非,去伪存真。它要求多收集些不同的版本来相互比较。由于文献中的文字讹舛多是在翻刻流传过程中有意或无意造成的,因此一般说来,原本或初刻本是错误最少的本子。但有些最后的翻印本,由于经过认真的校订,也可能是错误最少的版本。所以对比校勘,不仅要依靠最原始的或较原始的版本,而且要依靠经过认真校订的可靠的版本或错误较少的版本。这样,研究古书版本的特征和差异,鉴别其真伪和优劣的版本学,就成为历史文献工作特别是校勘工作必要的一门学问。而辨伪、目录学也离不开版本学,因为伪书的辨定,往往可以从版本上找到根据,而目录的内容之一就是备列各书的版本情况。
辨别文献本身的真伪,校勘文献中的字句,实质上也是考订文献中所载的史实是否真实可靠。因而辨伪书、辨伪事、校勘,又统称之为考据,它们都必须信而有据。传注大致也属于考据。考据学、目录学、版本学,是历史文献学的传统分支学科。由这些分支学科组成的历史文献学指出了从文献中收集史料的门径,又闻述了鉴别史料、确定其来源、性质、可靠程度与实际价值的方法,对于充分地、详细地占有信实可靠的史料,起着不可缺少的作用,因而是历史科学不可缺少的一个部门。文献学为历史研究提供史料依据,文献学的不断完善,为历史科学的发展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第四节 历史文献学是历史科学的辅助学科
历史文献学为历史研究服务 历史研究要占有史料,但并不是搜集到史料并弄清其真伪就算完成历史学的任务了。历史科学要从总体上反映出历史发展过程的真实景象,又要揭示出历史发展的规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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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以来,历史文献学的学科建设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研究不断深入,成果不断涌现。杨燕起、高国抗二位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文献学》,就是在这个背景下问世的。经过十多年的检验,这部书已经成为高校教学中颇具影响力的基本教材。最近经过修订,又即将以新的面目与读者见面了。在新版印行之际,再次拜读全书,对其价值又有一些新的体会。
首先,是全书结构安排周密合理。全书分为三编,每编各有一个侧重点。上编为概论,从历史文献学的定义讲起,直至历史科学与历史文献学的关系等诸多理论问题,均一一扼要阐发。中编为历史文献学的发展史,从先秦两汉到20世纪,时间跨度非常大,作者抓住重要人物、重要典籍和重大事项,将基本线索梳理得清清楚楚。下编为历史文献学的基本方法或基本知识,系统介绍目录、版本、校勘、辨伪、辑佚、传注等若干方面的原理和内容。这样的篇章安排,条理很明晰,既有纵线条的描述,又有横切面的揭示,加上概论,历史文献学的基本内容就显现出来了。
其次,是具体表述简要得体。历史文献学有几千年的历史,内容实在太丰富了。在教材中写什么,如何写,是不能不反复斟酌的。十分难得的是,各位作者对自己承担的章节,都认真下了一番去粗取精的工夫,尽量深入而浅出,写出要点,写出特色来。比如叙述近现代的历史文献学发展状况,对罗振玉、王国维以来的一些代表性人物,介绍他们的学术活动,评价他们的文献学成就,可以使大家从这些时代较近的人物身上,感受到文献学的具体工作有哪一些,有的还可以继续去做,这对初学者的启迪作用相当大。又比如叙述文献学的现状与前景,强调历史文献学研究手段的现代化,对青年学子来说,这是很迫切又很现实的任务,很能引起他们
的兴趣,促使他们走上文献学研究之路。至于文献学基本知识的叙述,各个门类都能在不太长的篇幅内讲得清楚明白,是甚得编纂要领的。
复次,是全书注重理论阐发,具有勇于探索的精神。三编之中,概论部分基本上是前人很少系统论述过的问题。如第二章《历史文献学与中国传统文化》,从民族文化心理与历史文献学的繁荣、历史文献学所体现的民族文化特征、其他文化成就对历史文献学发展的作用三个方面加以阐发,能促使大家对二者的关系予以深思,将以往的历史文献学放到传统文化的大背景下去把握。第四章《历史科学与历史文献学》,则从历史科学研究与历史文献资料、历史文献学是历史科学的辅助学科等四个方面加以阐发,给学科定位,这对历史文献学的学科建设,是一次积极的探索。中编和下编中,也有不少过去为人所忽略的问题。如20世纪前期索引事业的提倡者与组织者洪业,是文献学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以往未予充分注意,中编设专节介绍,使他在文献学史上有了一席之地。在基本知识的介绍中,作者将史源学、藏书史等内容纳人大家的视野,也反映出这部书的学术眼光是很高的。
在上述长处之外,全书还有不少地方可以启人思绪,引导人们向深处开掘。如学科定义的确定性、研究领域的开放性、研究方法的交叉性、研究目的的多元性以及研究前景的广阔性诸点,便是我们近日拜读此书后,感到还可深人论述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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