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您将人类文化的发展史概括为一个从一元到多元再到一元的过程,上面我们已经谈到,由原始的一元过渡到多元,转折点是文明社会的出现。那么请问,从多元到现代的一元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答:文明的扩展是一个由点到面的过程。最初,文明的亮点是散落在世界各地。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五大文明区(加上玛雅文化为六大文明区)。当然在我看来,看作三大文明区,或许更恰当些。因为在古代世界,两河流域、古代埃及同古代希腊,文化是紧密相连的,相互影响的程度比较深。如果从大的方面看,古代世界实质上主要是三个“世界”,即地中海世界、中国和印度。北非、西亚、欧洲(甚至包括伊斯兰教兴起之前的阿拉伯),都可看作地中海世界。中国古代亦有“天下”的概念。《大学》里面有“治国平天下”的说法,明确地把“国”与“天下”区别开来。“国”是诸侯国,“天下”是统归周天子的全部版图。而且在古人的观念中,“天下”既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是政治的和文化的概念。从文化的层面说,“天下”即中国文化所能被及和化成的地方。
但不管怎么说,地中海世界也好,中国的“天下”也好,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真正的世界及其观念是近代才有的,是哥伦布航海之后的事情。地理大发现的真正意义是将世界几大洲真正的联为一体。自此之后,便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历史,人类文化亦由此而由多元向着新的一元的道路发展。
问:从地理大发现到今日, 已经有了五百年的历史。在这五百年里,西方文化一直主导着人类文化的航向。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是否可以说明,新的一元化的文化主要是西方文化?
答:这既可说是一个基本的事实,也是20世纪之前学术思想界的共识。我们知道,黑格尔考察人类历史,基本上就是这样一种思路。在他看来,人类历史如同天上的太阳,从东方漫游到西方,这一过程同时也是人类不断成熟和完善的过程。换句话说,在黑格尔看来,东方各族的文明尽管古老,但都不是成熟的,只是到了日耳曼民族兴起之后,才有了成熟的历史形态。这一观点系统地表述在他的《历史哲学》一书中。马克思虽然不像黑格尔那样贬低东方,但却同样认为西方资本主义文明必将扩张到世界各地,而各民族也只有接纳西方文明才是其前途所在,关于这一点,我们在前面已经作过讨论,兹不赘。不过有一点需要指出,以19世纪末为界,前后的情况是大不一样的。在此之前,西方人对他们的文化及其向外传播的能力是充满自信的,而其他民族对此亦没有多少怀疑。尽管在俄罗斯、日本和中国等地有过文化讨论,但基本趋势都是按照西方模式而从事本民族经济与政治之建设的。可是到了20世纪,由于西方自身的文化危机和东方各民族独立解放运动的兴起,西方价值受到了越来越多的怀疑和诘难。但不管怎么说,西方文化和社会发展模式仍是主领世界大潮的。我们今日的“与世界接轨”,大体上也主要是与西方世界接轨。我想这一点,应该是没有异议的。至于在一元化趋势之下,如何看待文化的世界性与民族性之关系,我想把此话题留待以后再谈。因为只有在将中西两种文化作细致的比较之后,此话题才可能谈得透彻。
轴心时代与文化民族性的产生
问:我们前面谈了人类早期文化由一元向多元的过渡,只是就其大体情况而言,并未作具体的描述和分析。而我觉得,此话题是非常有意义的。我们今日谈中西文化比较,许多人只停留于现象的描述,而没有作深入的学理追问。比如说,西方人的思维主要是天人二分,中国人则为天人合一。问题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此差异又是怎样形成的?又比如,西方人崇尚个人主义,中国人强调集体主义,差异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按照您的理解,差异之形成在由原始社会向文明社会的过渡期。那么问题是,在这一过渡期,各民族文化之差异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呢?
答:人类历史距今已有几百万年。这几百万年,一般将之分为原始社会和文明社会两大阶段。文明社会只有万余年的历史,绝大部分时间人类是生活在原始时代。这样一种时间比例是很有意义的。一方面,它告诉我们,文明社会还是多么年轻,多么稚嫩;另一方面,此种时间比例同时也应是我们的历史观。许多历史的与文化的现象,只有将其放在这一时间观中予以考察,便可得到合理的解释。
但是,这里面还有一个时间问题,同样是我们必须认识到的。西方人有一句谚语,叫做“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同样道理,文明社会也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长期演化的结果。也就是说,在由原始时代到文明时代,有一个漫长的演化过程,至少有几千年的历史。这一过渡期,从西方的历史看,大致相当于从克里特文明到希罗多德时代;从印度的历史看,为哈拉巴文明到佛教的产生;从中国的历史看,为五帝时代到周代初年。可是,我们原来研究历史,大多将这一过渡期的意义忽视了。说文明,几乎都是从最早的文明时期说起。
问:您这样看待人类早期的历史,是不是受雅斯贝尔“轴心时代”理论的影响?
答:雅斯贝尔关于“轴心时代”的理论于我看待人类的历史和文化,的确很有帮助,但是,在雅斯贝尔之前,就已经有学者十分重视这一过渡期了。18世纪初,意大利哲学家维科就把人类历史分为神的时代、英雄时代和人的时代,其中英雄时代便是这一过渡期。比维科稍晚的法国哲学家孔德把人类历史分为神学时代、形而上学时代、实证时代三个阶段。其中的“神学时代”大抵相当于维科所说的神的时代与英雄时代。19世纪末,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把一部人类史分为巫术时代、宗教时代和科学时代三个阶段。所谓“巫术时代”,也就是孔德所说的“神学时代”。这一时代的上限虽是模糊的,但下限却是明确的,即体系化的宗教的产生。应该说,雅斯贝尔“轴心时代”之理论的提出,很大程度上是得惠于这些思想资源的。
问:听了您的这番话,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对人类历史的分期,除马克思是从经济形态着眼之外,其余的思想家几乎都是从观念形态着眼的,以人类心智发展的阶段性作为历史分期的依据。您刚才讲到的维科、孔德、弗雷泽是如此,黑格尔其实也是这样的。他把人类历史比作东升西落的太阳,分为东方世界、希腊世界、罗马世界和日耳曼世界四个阶段,同样是以人类心智的发展情况作为分期之依据的。因为在他看来,人类历史便是自由精神进展的过程。
答:您有非常好的学术敏感,每每能够看到问题的实质。情况的确如您所言,绝大多数的思想家都是十分重视观念历史的。以往,我们都是将此类历史观统称为“唯心史观”而予以拒斥,实则是过于偏颇和偏激的,没有仔细想想,为什么那些大哲学家、大思想家,大多都是唯心史观者?有没有它的合理性?正因为不作这样的思考,所以在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中,才没有从原始社会到文明社会的过渡期。
文化分三个层面,即器物、制度和观念。我们原来教科书之错误就在于,只看到器物和制度两个层面的发展和变革,而极大地忽视了观念文化的重要性。事实上,人类历史的进展,最具有实际意义的乃是观念的变革。尽管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细究起来是一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关系,但有一点却是明确的,即人是有意志和思想的,一切历史活动均出于观念的指导。这一基本事实就决定了观念的重要性无可置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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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本身束是目的,它的目的是人类为了解决自身的问题。
文化分器物、制度、观念三个层面。这三个层面又大体上对应人类所面对的三个问题,即人与自然、人与人、灵魂与肉体的关系问题。人的最高价值是“自由”二字。
社会发展是结构性的,如果制度和观念两个层面的文化没唷相应的变化,物质文明即使发展了,也只能是畸形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