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守仁的生平经历
明代是我国思想家、哲学家辈出的时代,其中以王守仁最为著名。王守仁字伯安,号阳明,浙江余姚人,生于明宪宗成化八年九月三十日(1472年),卒于明世宗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529年1月10日)。他的一生,有着独特的经历,兼有立德、立功、立言的特点,被后世学者称为封建时代的完人。不仅在当时,而且在后世,不但在中国,而且在世界各地,特别是日本,都有着广泛的影响。
一、诗书家世
王守仁的先世,钱德洪所作的《年谱》,湛若水的《阳明先生墓志铭》,黄绾的《阳明先生行状》,均追溯到晋光禄大夫瑯琊人王览。王览曾孙王羲之徙居山阴,王氏遂居山阴。《年谱》又谓王览二十三世孙迪功郎王寿,自山阴徙余姚,故王氏遂为余姚人。但是,以王览为守仁远祖,只是为着说明守仁的成功,有其家世的渊源,有如庄子所言,“夫水土之积也厚,其生物必蕃”。至于守仁是否真是晋代徙居山阴的瑯琊王氏之后,则很难断定。而王寿,在山阴县志和余姚县志里,都没有记载。如果王寿仕至迪功郎,又是守仁祖先的话,在县志里是应有记载的。因此,在守仁的先世中,有无王寿这个人,也很难断定。
守仁的家世,有可靠资料记载的,始于六世祖王纲。王纲字性常,一字德常。有文武长才,擅长识鉴人物。明洪武四年,以诚意伯刘伯温的推荐,以文学征至京师,拜兵部郎中。后擢广东参议,在增城死于国难。其子王彦达时年16岁,羊革裹尸,归葬禾山。洪武二十四年,朝廷在增城为其建庙,以褒忠烈。明世宗嘉靖七年十月,守仁平定广西思田之乱后回山阴,曾绕道增城谒祠奉祀,又在好友甘泉故居壁上题诗说:“我祖死国事,肇裎在增城,荒祠幸新复,适来奉初蒸。”对祖先表示了无限的敬仰和怀念。
守仁的五世祖王彦达,号秘湖渔隐,一生过着隐居生活。洪武二十四年,御史郭纯曾上疏表彰性常事迹,朝廷下诏录用彦达。但他深痛父亲以忠死,对做官不感兴趣,不应征召。一生粗衣恶食,躬耕养母,并取先世遗留下来的书对儿子王与准说:“记住勿废弃先人事业,我并不期望你将来做官!”他虽以儒学为业,却终身不仕。
守仁的四世祖王与准,字公度,伟貌长髯。与准绍承家学,精究《礼》、《易》,尝著《易微》数干言。受父亲的影响,亦终身不仕。时朝廷督有司访求遗贤,欲起用与准。与准就逃入四明山,坠崖伤足,由是得免。与准认为如果不是崖石伤足,将不能遂栖遁之计,为不忘石之德,遂自号遁石翁。
守仁的曾祖王杰,是与准的第二子。因先世在门前植有三槐,遂自号槐里子,学者因称槐里先生。槐里亦淡于名利,而热于学问。著有《易春秋说》、《周礼考正》、《槐里杂稿》等。明宣德年间,朝廷诏郡邑贡举异才,邑令黄维为其具行李,戒仆从,强其应诏。而槐里以亲老辞让。及遁石翁殁,邑令又贡举槐里,又以母老辞行。虽衣食不继,犹安然自得。及母殁,始应贡入太学。第二年,祭酒陈敬宗向朝廷推荐,未及报而槐里殁。
守仁的祖父王伦,字天叙。性爱竹,所居轩四周皆种竹,且时常啸咏其中,学者因称竹轩先生。竹轩在家乡以教书为业,于书无所不读,尤好《仪礼》、《左氏传》、《史记》等书。又好诗词与鼓琴,而淡于名利。时人把他比作陶靖节、林和靖一类的人物。所著有《竹轩稿》和《江湖杂稿》等书。在守仁的祖先中,竹轩是对守仁有过直接影响的人物。《年谱》记载,守仁幼小时,常在竹轩身旁听其读书,且加默记。守仁少年豪迈不羁,其父龙山公常以为忧,而竹轩则深深地了解这孙子将来会有所作为。守仁入仕后,不管是在京师还是在江西,常以祖父为念,可见他与祖父关系的密切。
竹轩夫人岑氏,信佛教,有贤名。王、岑夫妇有子三人:长子王荣,号半岩;二子王华,即守仁父;三子王衮,字德章。据说,王华生时,祖母孟氏梦其姑抱一绯衣玉带童子授其说:“你很孝顺我,孙妇也很孝顺你,吾与你祖求之上帝,以此孙给你,世世荣华无比。”所以王华兄名荣,而他名华,以与梦相符。这当然是神话,但说明王氏对王华一代振兴家族有殷切的期望。
守仁父亲王华,字德辉,号实庵,晚年号海日翁,因常读书于家乡龙泉山,学者称龙山先生。据说王华自小机敏有加,刚学话时,槐里授以诗歌,经耳就能成诵。稍长,读书过目不忘。弱冠,即为故家世族聘为子弟师。当时提学松江张时敏考校余姚士人,以王华和谢迁为首。后浙江方伯祈阳宁良要张时敏为其子推荐塾师,张就把王华推荐了去,宁良延至家,居梅庄别墅。湖湘之士闻风而来,从学者数十人,前后三年才归越。
王氏家族的发达,始于王华。守仁说:“吾宗江左以来,世不乏贤,自吾祖竹轩府君以上,凡积德累仁者数世,而始发于吾父龙山先生。”王华于成化辛丑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弘治元年,与修《宪宗实录》,充经筵官。丙辰,命为孝宗的日讲官,赐金带四品级。据说,王华“讲筵音吐明畅,词多切直,每以勤圣学,戒逸豫,亲仁贤,远邪佞”规劝孝宗。当时内侍李广得到宠幸,王华与讲官数人在文华殿讲《大学衍义》,至唐李辅国与张后表里用事一节,诸讲官讳而不敢言,独王华诵说朗然,讽谏明切,以至左右闻者皆缩头吐舌。王华以此得到孝宗的赏识。壬戌(1502年)迁翰林院学士,与编《大明会典》、《通鉴纂要》等书。六月,以其政绩,升礼部右侍郎、左侍郎等官。武宗正德元年,宦官刘瑾擅权,守仁时为兵部主事,上疏得罪刘瑾,王华受到牵连,于正德二年出为南京吏部尚书,不久即被勒令致仕。
据记载,王华为人仁恕坦直,平生无矫言伪行,对人无尊卑贵贱,相待如一,凡谈笑言议,皆由衷而发。人有片善,就称不绝口。有急难来相求的,则极力帮助救济。而对别人的过恶,则直言规劝,不肯护短。又性至孝,对父竹轩公及母岑太夫人,色爱之养,无所不周。岑氏百岁时,王华亦年逾七十,却朝夕如童子侍奉左右,未尝懈怠。岑氏殁,王华以高年犹寝苫蔬食,哀毁逾节。及葬,跣足随号,行数十里,以致染疾,卧床逾年。王华的这些高行,很得社会舆论的好评。王华又能诗善文,主张为文辞达而已,不事雕刻。所著有《龙山稿》、《坦南草堂稿》、《礼经大义》、《杂录》、《进讲余抄》等,共46卷。
王华的为人行事,对守仁的教育和影响很大。守仁从小即由王华进行启蒙教育。守仁11岁,王华供职京师,又携他同往,守仁直至17岁归越至洪都迎娶夫人诸氏止,皆生活在王华身边。弘治三年,王华以外艰归越,又命从弟王冕、王阶及妹婿牧,相与守仁讲析经义。正是王华的这种教诲,铸成了守仁的儒者性格。
王华的元配夫人郑氏,出身微寒。富贵以后,犹不忘恭俭,年四十九而逝。王华继室赵氏,侧室杨氏。有子四人:长子守仁,为郑夫人出;次子守俭,四子守章,为杨氏所出;三子守文,女儿王某,系赵氏所出。又守仁有同祖兄弟五人:伯父之子名守义、守智;叔父之子名守礼、守信、守恭。其诸兄弟取名为仁、义、礼、智、信、文、章、恭、俭,这一事实,亦说明王氏家族是一儒学世家。守仁就是在这一儒学气氛很浓的家庭中长大的。
二、少年志趣
《年谱》言郑太夫人娠守仁十四月而生。生时,祖母岑氏梦神人衣绯玉云中鼓吹,送儿授予岑。岑醒来,已闻婴儿啼哭声。祖父竹轩公感到奇怪,就替孩子取名为云。由此,守仁出生处被称为瑞云楼。守仁出生的这一传说,还见于湛若水的《阳明先生墓志铭》、黄绾的《阳明先生行状》和张廷玉的《明史·王守仁传》。这与其父王华诞生时,其祖母孟氏梦其姑托一绯衣玉带童子授她一样,都是寄托了王氏家族对新生孩子富贵发达的期待。
但是,据《年谱》载,守仁长到五岁还不会说话,这可急坏了王家的人。一日,守仁与群儿嬉,有一道人经过看见说:“好个孩儿,可惜道破。”意思是说,“云”这个名字,泄露了天机,受到不能讲话的惩罚。竹轩公醒悟,就把王云改为王守仁。果然,守仁就开口讲话了。一日,诵竹轩公所尝读过的书,众人都很惊讶。一问,回答说:“闻祖父读时已默记了。”这一传说,显然与岑氏梦神人授绯衣童子给她一样的离奇,不可相信。但其中亦包含着《年谱》作者的用意:守仁还不能讲话就能默记经籍,其聪明是可想而知的。
守仁的少年,11岁以前是在余姚度过的。11岁到17岁,是随父在京师度过的。守仁少年的这一段生活,《年谱》记载很简略。但少年时代的守仁,并非如有些传记资料所说的那样,从小就志于学圣贤。如《年谱》11岁条记守仁尝问塾师何为第一等事?塾师说:“惟读书登第耳!”守仁怀疑说:“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一个11岁的小孩,正是贪玩的年龄,恐未必就立志读书学圣贤的。
其实,守仁少年时代的兴趣是在习武和辞章。守仁少时是一个很顽皮很好动的孩子,这种性格,使他对军事战阵有着天然的兴趣。湛若水《阳明先生墓志铭》说他“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王龙溪《滁阳会语》说他“英毅凌迈,超侠不羁”,黄绾《阳明先生行状》说他“性豪迈不羁,喜任侠”,都道出了他少年喜欢习武的个性。冯梦龙《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说得更具体:守仁12岁在京师就塾师,不肯专心诵读,每潜出与群儿戏,制大小旗居中调度,左旋右旋,略如战阵之势。龙山公出见之,发怒说:“我家世代以读书显贵,用得着这个吗?”守仁问:“读书有什么用处?”龙山公说:“读书则可以做大官,如你父亲中状元,就是读书之力!”守仁说:“父亲中状元,子孙世代还是状元否?”龙山公说:“父亲中状元只止父亲,你如果要中状元还得去勤读。”守仁说:“只有一代,虽状元也不希罕。”龙山公更为愤怒,重重地打了他一顿。《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有小说家习气,所载虽不可尽信,但这一段记载比《年谱》言守仁11岁就以读书学圣为志,似更近人情,因为这比较符合一个11岁孩子的性格特征。守仁48岁时平定宁王叛乱,张忠、许泰等人嫉妒守仁功劳,挑衅性地提出要与守仁在教场较射,想以此出守仁的洋相。结果守仁三发三中,挫伤了张、许等人的傲气,不得不班师还京。试想守仁如无少年时代的习武骑射之功,是绝不会三发三中的。
守仁喜爱习武,可能与当时的社会动荡有关。守仁随父在京师的几年,国内不断地有零星的农民起义,退回北方的蒙古贵族亦不断犯边。《年谱》载,守仁15岁曾出游居庸三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他在塞外调查诸少数民族的种族,思考备御之策。并驱逐胡儿骑射,经月始返。由于一心想着骑射,一日梦游伏波将军庙,并赋诗说:“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马伏波是东汉光武帝的大将,尝有男儿当“以马革裹尸还”的志向,以后屡建奇功,在讨伐五溪蛮时,病死军中,果然以马革裹尸而还。嘉靖七年十月,守仁平广西思田之乱,在归越的途中过梧州,拜谒马伏波庙,忆及15岁梦游伏波庙,不觉感慨万千,遂题诗二首,以抒感慨和对伏波将军的敬仰。一个少年时代的梦到晚年竟变成了事实,这给守仁的一生平添了不少神秘色彩。他自己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要说是命定也确实是一种命定,只是这种命定不是由外在的力量所主宰的,而是由其自己的人生选择决定的。李贽说:“先生卒亦裹尸而归,为朝臣桂萼所谗毁,夺其封爵,何其若合符契也。有志竟成,先生可以无恨矣。”在历史上,凡志同者亦有其大略相似的人生经历,要说命定,这就是一种命定吧。
应该认为,守仁以后对武事的关切正是他少年爱武的发展。《年谱》载他26岁在京师学兵法,“当时边报甚急,朝廷推举将才,莫不遑遽。先生念武举之设,仅得骑射搏击之士,而不能收韬略统驭之才,于是留情武事,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究。”可以看出,此时他不仅从武艺层面上留心武事,而且从战略层面上留意武事了。这比起他15岁时出居庸逐胡儿骑射来说,在思想上确是一个跃进,现收录在吴光等人编校的《王阳明全集》中的《武经七书评》,或许就是他青年时代的作品,从所评的情况看,确实有其超越古人的见解。这说明守仁学兵法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其少年时喜爱习武的自然延伸。
守仁以后不仅热心于理论上探讨兵法,而且企图把它用于实践。《年谱》载守仁“每遇宾宴,尝聚果核列阵势为戏”。这虽然依然属于纸上练兵,但可以看出他的心思所在。而在他中进士,被钦差督造威宁伯王越坟时,他就尝试以军事的方法管理工程建造,从而高质量地完成了整个工程。我们可以设想,如果守仁没有少时练就的武功和以后的军事学基础,他日后又如何平定赣南之乱和宁王之叛!
守仁在少年时代,除了关注武事以外,还对所谓辞章产生极大的兴趣,并且下过很大的功夫。古人所谓辞章,是指诗文。《汉书·蔡邕传》载蔡“好辞章”,即是此意。我国自隋唐创立科举制后,诗文是进士考试的重要科目,故士大夫之族,无不雅好诗文。守仁出身于一个诗书世家,耳濡目染,从小在诗文方面即表现了浓厚的兴趣和天才。守仁11岁随祖父到京师,过金山寺,祖父与客酒酣,拟赋诗,未成。守仁即从旁赋日:“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淮扬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以一个11岁的小孩,能随口诵出如此顺畅的七绝,不能不使客人大为惊异。复命赋《蔽月山房》诗,守仁又随口应道:“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其诗思之敏捷,确实为数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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