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选了徐先生的六十一篇文章,其中,半数以上是怀人、忆旧和悼念之文;所忆所念的对象多数是徐先生的师友,个别未曾亲与过从的,徐先生也都从个人角度刻画印象和抒写感受,所以这些文章,读来篇篇都使人感到亲切有味,仿佛能触摸到具体。或者可以说,这里有一册一个个知识分子的肖像合集,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就从这册合集里透露出来了。
六十一篇文章编为七组,每组的标题是编者加的。第一组“历史的观察”,其中有两篇是为宋儒朱善画像。第二组“新潮涌起中的旧学”,前三篇分别忆念徐先生早岁在武汉求学时的三位老师,刘凤章、王季多和黄季刚。当时正值五四前后,新学思潮涌来之际,三位旧学先生力学敦行的风貌,在徐先生的笔下栩栩如生。另有一篇《五四运动的一个角落》,徐先生回忆了在武汉时受到五四运动影响的情况,写出了五四运动与新文化运动的关系;北京与上海是新文化运动在先,五四运动在后,而武汉则是“因有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才成为社会上的一股洪流”。这样的回忆,能把读者从只知“德先生”、“赛先生”的抽象认识中,一下子拉回到历史的现场。第三组“共担文化生命”各文,是徐先生对熊十力、马一浮、唐君毅等同道师友的忆念;最后一篇《(民主评论)结束的话》记叙了创办《民主评论》杂志的始末和甘苦。第四组“典型种种”五篇文章,分别谈吴稚晖、鲁迅、章士到、余嘉锡、殷海光五位学人,可以分别看作五种知识分子的典型。余嘉锡之外的四位,不仅有学名,有文名,更都是社会上的大名人,但徐先生最钦重的还是“埋头闭户,不务声华,认真治学”的余嘉锡先生,称其为“一个伟大知识分子”。第五组“怀人感逝”十一篇文章,所忆念的人,大陆的读者多不熟悉,借此可以了解徐先生播迁以后的交游。第六组“东海西海”,有的记日本的山人人物,有的谈对日本知识分子的看法,有的谈西方的知识分子,如爱因斯坦、汤恩比、毕加索。第七组“青年与教育”,徐先生的儒者襟袍中,始终装着青年一代,大至“青年往何处去”的方向问题,小至初中入学的国文试题,他都以一颗拳拳之心,坦陈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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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复观的看法,要义在于:一、在精神义理的层面上,儒家的正统是从理想主义的高度干预政治,改良政治,而决非依附于政治,做政治的仆厮。借用杜维明先生的话来说:“叔孙通之儒、公孙弘之儒与董仲舒之儒有绝大的不同。前者是曲学阿世,是反对儒家传统的;后者则是想以道德理想、文化价值来转化政治。这不能混为一谈。”这一点,与西方基督教传统作为
精神权威,与世俗政治权威相并立,彼此互不干涉的情况,亦自不同。二、在现实的层面上,由于专制压迫和科举诱迫,虽然多数的儒生士子没有理想,只知追求功名利禄、人欲之私,但仍然有许多“自觉的知识分子”,怀抱“继往开来的真实责任感”,“不以朝廷赏罚的自身,无条件地当作评判是非的标准,而努力树立、追求在政治地位以外的人生价值”,“有自觉的知识分子,纵然生活上依赖于政治,有如黄山谷所说‘食贫自以官为业’,但决无人承认‘官’的本身,能代表人生的价值,更不会有人想把自己的权势变成自己的学问。” 徐复观曾经身处时代剧变的中心,感时伤世,痛心疾首,当其追根溯源,批评到知识分子的“堕落”时,辞气间常常带着相当强烈的道德义愤,但他对事情的因果关系始终有着清醒的意识。举例说,法国作家、担任过文化部长的马尔罗氏1974年访问日本,在记者会上被问及中日文化异同和中国文化的缺失时,答称“中国没有武士道;西欧有骑士道,伊斯兰、印度也有,只中国没有。”徐先生随即写了一篇文章回应,他指出,《史记》的《刺客列传》和《游侠列传》中,那些“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视死如归而又“不矜其能,不伐其德”的人物,表现的是“超武士道精神”。徐先生还征引《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崔杼弑齐君,齐晏子前往吊唁,答问为臣者应不应为君而死的一段话:“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以此表明“中国有品德的知识分子,只能当国家人民的工具,不当权势者的‘私昵’”,其精神之高迈,又岂是“以私昵自居之道”的武士道所能企及?致于封建解体以后,“中国知识分子,在长期专制的威迫利诱下,骨日软,气日消,变成为偷合苟容,顽钝无耻,以迄于今日,这是远沉沦于武士道以下的软体动物层,于是马氏可切取这一部分以论定中国历史事实的全部;而他不能了解,这是专制下的产物,与民族性没有关系的。”
人类的历史,毕竟不同于天体的演化,也不同于物种的进化,在因果衔接的链条中,人的自由精神毕竟能够采取创造的行动。在自然规律下,人不可以拔着自己的头发上天;但在历史的起伏中,精神的努力常可以提撕住自己,甚至可以推动社会向上升进。徐复观深信这一点,所以他在论定“顺着科举向八股文演进的历史,是中国知识分子在现实中作无底的堕落的历史”的同时,又看到“宋明理学是由反科举而反知识分子堕落的运动。他们希望从讲学而能另开出一条与政治保持一种距离的知识分子的活路。”我们也可以说,新儒家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诸先生的志事,是宋明儒反堕落运动在现代条件下的复活和接续。现代化的专制政治及其形形色色的派生制度,其笼罩范围之深广,驱迫力量之巨大,又远胜于往古;新儒家的艰苦竭蹶,也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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