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梦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其历史可以上溯到史前时代,而至今仍能看到它的遗存。但从社会影响和整个趋势来看,占梦在殷周时代,作为一种官方信仰而制度化,达到了它的顶峰,而后则每况愈下。春秋战国时期,可以明显地看出占梦不断走向世俗化。秦王朝时期,占梦地位一度上升,但从两汉时期开始,即下落为“杂占”之一。虽然有时候也被统治者和上层人士所利用,但主要在民间流行。明代有不少学者对占梦极为重视,不过是“发思古之幽情”,并未引起多大的社会影响。由于历史的考察不可能面面俱到,我们将以占梦活动和占梦家在各个时期的社会地位作为主要线索,大体勾画其轮廓。至于有关占梦之术的问题,后面将会有专章来分析。
(一)关于黄帝与尧舜禹的占梦传说
中国上古的占梦始于何时,年代久远,难以考究。但参照人类学对原始文化的研究,中国在史前时代肯定已经产生了占梦活动。而从现有文献来看,已经记载了黄帝与尧舜禹的一些占梦传说。之所以强调是“传说”,因为有关材料未必完全真实和可靠,而其中明显有后世附加和掺入的内容。
据《列子·黄帝篇》记载,黄帝即位30年,“忧天下之不治”,于是“斋心服形,三月不亲政事”。一日,“昼寝而梦”,“神游”至于华胥氏之国。华胥氏之国的特点是,没有首领,完全“自然而已”。民众“不知乐生,不知恶死”,“不知亲己,不知疏物”。黄帝认为他由此梦而获得天下“至道”,以此治国,28年后“天下大治”,几乎同华胥氏之国一样。在这个记载中,黄帝已经重视自己的梦象、梦境,完全是可信的。华胥氏之国的特点也符合氏族社会的面貌和先民早期的蒙昧状态。但黄帝不可能以此为模式来治理国家。黄帝时代如果说尚未确立严格意义的君臣关系,至少已出现了君臣关系的萌芽。“至道”云云,显然是后世道家学派假托黄帝之梦,以描述他们所追求的社会理想,它同《庄子》一书讲的“至德之世”同出一辙。
华胥之梦只是从梦中直接受到启示,尚未看到占梦活动。据《帝王世纪》记载,黄帝又有风后、力牧之梦,我们则可以看到具体的占卜过程。据说:
黄帝梦大风吹天下之尘垢皆去,又梦人执千钧之弩驱羊数万群。帝寤而叹曰:风为号令,执政者也;垢去土,后在也。天下岂有姓风名后者哉?夫千钧之弩,异力者也;驱羊数万群,能牧民为善者也。天下岂有姓力名牧者哉?于是以二占求之,得风后于海隅,登以为相;得力牧于大泽,进以为将。黄帝此梦可能属实,此占则为后人的附会。黄帝时代,现在通行的汉字尚在萌芽状态,根本不可能规范化。用说文解字占梦,只是在战国和秦汉时代才出现。风后之“后”与力牧之“牧”均非人名,而是部落酋长之职称。风后实指大风氏的酋长,力牧实指大力氏的酋长。黄帝很可能是从梦中的大风之象与大力之象,占出两个部落酋长,然后联合两个部落,以加强黄帝有熊氏为首的部落联盟。
东汉时代的纬书中,也有黄帝占梦的记载。《河图挺佐辅》曰:
黄帝召天老而问焉:余梦见两龙挺白图以授余于河之都。矢老曰:河出龙图,洛出龟书,《纪帝录》列圣人之姓号也,天其授帝图乎?黄帝乃祓斋七日,至翠妫之川,大鲈鱼泛白图,兰叶竹文,以授帝,名曰《录图》。
“河图”是一个很古老的传说,其名见于《尚书·顾命》、《论语·子罕》和《易传·系辞》,被认为是帝王受命的祥瑞,或说即伏羲八卦图,或说是玉石上的一种自然纹理,这个问题需要专门讨论。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黄帝梦后去问天老,说明其梦不能自占,而要天老进行占释,天老在这里开始扮演占梦者的角色了。天老认为此梦可能预兆上天将要授图于黄帝,所以黄帝举行了隆重的祭祀,而梦兆后来果然应验。此梦的真实性现在很难判断,但占梦作为原始宗教及其信仰中的一种活动,在黄帝时代肯定已经流行了。
传说尧有攀天乘龙之梦。《太平御览》卷八十引《梦书》:“尧梦攀天而上。”《白孔六帖》引《梦书》:“尧梦乘青龙而上太山。”《路史》曰:“尧梦御龙以登云天,而有天下。”梦天梦龙之梦象,后来一直被占梦者看做是帝王之象征,因而便成为帝王即位之兆。
传说舜有长眉、击鼓之梦。《帝王世纪》曰:“舜梦眉长与发等,尧乃赐以昭华之玉,老而命舜代己摄政。”《白孔六帖》引《梦书》:“舜梦击鼓。”长眉是神异之象,“眉长与发等”表示舜虽辅尧,功德相等,所以尧把帝位禅让于舜。击鼓表示号令天下,所以也被占梦者解释为帝王即位之兆。
梦的探索不同于梦的迷信,它反映了一种科学的态度和理性的精神。它的出现虽说不像梦的迷信那样古老,也有很久的历史。这就是人们一步一步破除梦的迷信,一步一步走出梦的迷信的历史。由此,在中国梦文化的结构和体系中,梦的探索代表了一种积极的层面和倾向,并在历史的演变中越来越凸显出肯定的社会价值与思想价值。中国古代有关梦的探索,大致始于理性普遍觉醒的战国时代。在探索者的队伍中,先后有哲学家、科学家,也有一些文学艺术家。他们总是从人们的生活经验和梦者的自我体验出发,进行严肃的思考,努力同传统的梦魂观念划清界限,努力从梦的活动本身及相关因素中寻找梦的秘密。其探索的范围和工作,包括关于梦现象、梦活动的理论概括,关于梦的本质、特征及其同醒觉的比较分析,其中用力最多的是关于梦的原因和机制。这里有生理病的原因和机制,有精神心理的原因和机制,还有两种
原因和机制的关系,两千多年来积累了大量的思想资料,取得了许多有价值的理论成果。值得注意的是.在近代西方文化传入中国之前,中国古代关于梦的探索,完全是凭借和依靠中国人自己的智慧,因而中国古代的梦学有自己特殊的思路、特殊的范畴与特殊的理论。例如中国人用阴阳观念解释梦醒之间的有序转换和相互渗透。用“志隐”、“神藏”、“神蛰”一类概
念揭示梦的潜意识内涵,用“无志”、“无主”一类概念概括梦的潜意识特征,用“气机”、“感变”、“存想”、“心溺”、“情化”、“因衍”之类的概念说明梦的奇异变化,都具有自己特殊的理论贡献和鲜明的中国特色,而与西方传统的和现代的梦说都有很大的不同。我们今天挖掘和整理中国古代梦的学说,绝对不是为了颂古或自我陶醉,而是尊重历史,总结有关经验和教训,开展东西方梦学的对话,推动现代世界梦说的发展。
从一体之“通于天地,应于物类”看,睡梦来自外感。然从“一体之盈虚消息”看,睡梦又来自内感。阴壮、阳壮、甚饱、甚饥以及浮虚、沉实等等,都属于内感。但藉带、衔发、将阴、将晴等等,又都属于外感。《周穆王篇》所提供的这些梦象及其原因,人们在它以前的《内经》、《庄子》以及《说苑》、《博物志》中基本上都可以找到线索,并不一定是作者的发现或发明。但是,作者根据这些现象提出“感变”这一概念,则是一个创造性的贡献。(“疾则梦医”和“梦饮酒者忧”几个梦例,不单纯是生理病理上的“感变”,还涉及到梦者的精神心理,我们将在后面再考察。)
“感变”这个概念的高明,不仅在于它对梦的生理病理原因进行了集中的概括,而且在于它把睡梦放在人同自然的大系统中去考察,这一点对后世影响很大。现今通行、大约成书于隋唐时期的《关尹子》一书,在其《二柱》篇写道:
心应枣,肝应榆,我通天地;将阴梦水,将晴梦火,天地通我。
“我通天地”和“天地通我”说明,人同天地自然之间的一种交感关系,梦正是从这种交感关系中产生的。这种观点在我们今天看来,带有那个时代不可避免的直观性和朴素性,但
在原则上应该是肯定的。因为任何人都是在人与自然这个大系统中生活、睡眠,梦不能不同人体与外界的交感有关。当然,正如我们在上编中已经讲过的,也有人企图利用这种交感关系,为占梦迷信提供根据。这里的关键不在于人同天地自然有没有一种交感的关系,而在于外界变化对人的刺激和人在梦中对它的反应或反映,是不是有什么神灵、鬼魂在中间主宰。
这里需要提出,《列子》所谓“感变”与后来宋儒所谓“感通”不可混同。前“感”主要是生理病理性的,后“感”则主要是精神心理性的。关于“感通”问题,我们将在下节讨论。不过“感变”概念后世也有扩大和泛化的趋向。明代陈士元论“感变”,既包括五脏气虚、气盛、邪寓和体滞等生理病理原因,又包括情溢、厉妖之类的精神心理原因。
4、“脑气”说
从《内经》开始,中国古代医学论梦,一直强调梦象同脏象的联系,而对梦同大脑的联系则长期无人过问。《内经》认为,“心主神明”,“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过分强调五脏对精神活动的影响,亦过分强调脏象对梦象的影响。至于脑或“脑髓”,则与膀胱、胆等并列为“奇恒之腑”,其功能则一字无着。《素问·五藏(脏)别论》曾提到“方土或以脑髓为藏(脏)”,然作者是否定的。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可能把梦同大脑联系起来。
宋明以来,中国学人和医学家在长期生活经验和临床经验的基础上,越来越注意脑的地位和功能。宋代诗人范成大曾有赋曰:“觉耶梦耶?陆离纷纭。神马具装,出于顶门。”(《问天医赋》)“神马”指精神活动,“顶门”即是大脑所在。明代前期,湛甘泉曰:“天理二字,圣贤大头脑处。”(《上白沙》)即认为头脑是人身最重要的器官或部位。明代中期著名医学家
李时珍在其《本草纲目》中指出:“脑为元神之府。”又说“泥丸之宫,神灵所集。”脑的地位和作用越来越清楚了。我们在《本草纲目》中尚未发现梦生于泥丸之宫的说法,但在明代后期所画的发梦图中,梦已直接出于泥丸之宫而非心或五脏了。
明清之际,博学的哲学家、科学家方以智,在其《物理小识》中提出,人生“资脑髓以藏受”、“人之智虑系脑之清浊”。清代乾嘉年间,医学家王清任著《医林改错》,断然否定了“心主神明”的传统观念,更明确地提出“灵机、记性不在心,在脑”。由此出发,王清任第一次把梦同脑髓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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