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段成为目的,博古而不通今
由于清政府镇压与怀柔相结合的文化专制主义政策的推行,造成了乾嘉时期社会学术风气大变,与清初相比显然已经大不相同。清初学者治学所关心的是当世之务,他们所提倡的考据,确是为了矫正宋明理学空言心性、束书不观的弊病,并且与反对清初民族压迫的现实斗争形势密切相关。他们提倡“实学”,要求研究历史真相,是为了博古通今,经世致用。所以,研究历史上的得失成败和地理形势也就成为他们治学的重点,而各自著作,亦多言有所指,有理论,有思想,观点鲜明,决不作“无病呻吟”。可是,乾嘉考据学者虽然在治学方法上继承了清初大师们所开辟的道路,但却抛弃了大师们治学的精神实质。尽管他们把训诂、校勘等考据深入到经史子集各方面文献,可惜的是,他们把治学的手段变成了目的,为考据而考据,他们囿于古而蔽于今,博古而不通今,抛弃了“当世之务”的目标。考据学成为清廷用来粉饰所谓“乾嘉盛世”的点缀品,成为统治者歌颂“升平气象”的工具。生活在当时的章学诚对这种局面已深表不满,他在写给朋友的书信和许多文章里都批评了这个怪现象,指出:“自四库馆开,寒士多以校书谋生,而学问之途,乃出一种贪多务博,而胸无伦次者,于一切撰述,不求宗旨,而务为无理之繁富,动引刘子骏言‘与其过废,无宁过存’,即明知其载非伦类,辄以有益后人考订为辞。”又说:“方四库征书,遗籍秘册会萃都下,学士侈于闻见之富,别为风气,讲求史学,非马端临氏之所为整齐类比,即王伯厚氏之所为考逸搜遗。是其研索之苦,襞绩之勤,为功良可不少,然观止矣。至若前人所谓决断去取,各自成家,无取方圆求备,惟冀有当于《春秋》经世,庶几先生之志焉者,则河汉矣。余尝语君,史学不求家法,则贪奇嗜琐,但知日务增华,不过千年,将恐大地不足容架阁矣。”他把这些“逐于时趋,而误以襞绩补苴谓足尽天地之能事”的考据学者斥为“俗儒”,嘲讽他们“幸而生后世也,如生秦火未毁以前,典籍具存,无事补辑,彼将无所用其学矣”。遗憾的是,在当时考据学以压倒一切的优势笼罩整个学术领域的情况下,像章学诚这样能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不为考据学风所囿而予以批评的学者,实在是太少了,他们依旧无法扭转整个时代的学术风气。
本来,在当时资本主义继续萌芽发展,新的市民阶层不断出现并与封建经济体系产生矛盾的社会条件下,思想意识形态领域里应该出现一种新与旧、生与死的对立冲突和尖锐斗争,产生一股生机勃勃、代表新事物新势力的力量,鞭挞旧世界,向往新的未来世界。但是,由于清政府推行严厉的文化专制主义政策,垄断控制了学术,禁锢了人们的思想,从而限制和扼杀了任何进步思想的产生和发展。在这种局面下出现的乾嘉考据学,丝毫不代表社会的进步思潮,依然是封建专制主义幽灵的顽固体现。他们缺乏对现实社会的大胆揭露和批判,更没有对未来新世界的憧憬和追求。他们甚至高呼“回到汉代去”的口号。他们从博古、求古、存古,发展到尊古,甚至是“舍古无是”,泥古不化。看看他们对于当代史迹的关心和记载情况,并与宋代稍作对比,便可一清二楚。宋代史学的最大特色,便是详于当代史迹的记述,能够及时地把现实的社会变化和政治得失编写成书。有的学者早就指出,这是宋代史学最成功的地方。当时由于统治者非常注意时事的编纂,所以激起学者们私人编修当代史的勇气,许多人把毕生精力投入到当代史著的编撰上。如李焘著《续资治通鉴长编》,自称“网罗收拾,垂四十年”,“精力几尽此书”。这与乾嘉学者的“皓首穷经”、把毕生精力埋在故纸堆中形成鲜明的对照。宋代学者私人所编当代史著之多,除李焘所著外,著名的还有徐梦莘的《三朝北盟会编》、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和《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徐度的《国纪》、王称的《东都事略》、熊克的《中兴小纪》和《九朝通略》、赵生生之的《中兴遗史》、李丙的《丁未录》、彭百川的《太平治迹统类》、江少虞的《皇朝事实类苑》、李攸的《皇朝事实》以及杜大硅的《名臣碑传琬琰集》等等。虽然宋统治者偶尔也曾有过几次“野史之禁”,但多为统治集团内部的党派和权臣挑起,而且时间相对短暂,危害面也不大,绝没有像清朝一样,上自最高统治者,下至一般的权臣奸臣,一致行动,贯穿始终,波及全国。所以,乾嘉学者私人编修当代史,几付阙如。
乾嘉学者的“博古而不通今”,再次证明清统治者文化专制主义政策的残暴及其危害之极!诚如郭沫若同志早已指出的:乾嘉时代考据之学,“虽或趋于繁琐,有逃避现实之嫌,但罪不在学者,而在于清廷政治的绝顶专制,聪明才智之士既无所用其力,乃逃避于考证古籍”。
这种脱离社会实际、脱离现实政治斗争的学风,大大阻碍了社会的发展,束缚了科学的进步,打断了明末清初兴起的思想启蒙运动,阻碍了学术文化向近代化的发展。近代中国落后挨打局面的形成,应该说这也是重要因素之一。因此,对乾嘉考据学的评价自然不宜过高。尽管梁启超曾说过,“乾嘉间考证学,可以说是清代三百年文化的结晶”,这只能说明清代文化的成就不大。事实上非常清楚,当时除了训诂、校勘、整理古籍外,几乎很少有其它创造发明可言。所以鲁迅先生在评价乾嘉学术成就时说;“说起清代的学术来,有几位学者总是眉飞色舞,说那发达是为前所未有的。证据也真够十足:解经的大作,层出不穷;小学也非常的进步;史论家虽然绝迹了,考史家却不少;尤其是考据之学,给我们明白了宋明人决没有看懂的古书。”但他接着指出,成绩不过如此而已,而所花代价实在是太大了,恐怕是件折本生意。鲁迅的话不仅说明了乾嘉考据学的特点和内容,也表达了他对乾嘉考据学的评价。《汉学商兑》的作者方东树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考据学的实质:“只是向纸上与古人争训诂形声,传注驳杂,援据群籍,证诂数百千条,反之身己心行,推之民人家国,了无益处。”乾嘉考据学,正是这样一种为考据而考据,“推之民人家国,了无益处”的畸形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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