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坊在编造石经《大学》出土过程时,还有意无意留下一点破绽,让人知道这是他伪造的。他故意露出一些线索,让有学术素养的人知道他与这份重新出世的文献关系并不单纯。这条线索便是“政和石经”这个名字。熟悉石经之历史者,便知道在所有石经中,并未发现有政和石经,而且曹魏政始石经中也没有《礼记》。也许我们可以说因为明人不读书,以上的漏洞并不易被察觉,不过丰氏如果真想欺人,大可不必造一个一戳即破的名字。他显然故意弄错,以引导人们知道这是他的作品,以炫耀他的博学、聪明和技艺。他既想骗过时人,又要故露破绽;这有点像张大干自己伪造古画而又由自己来解破的心态。能伪造古书到了乱人耳目的地步便是一件让人啧啧称奇的事,而当别人分不清楚真假时,由自己出面扮演辨伪者的角色,一一点破作伪者的破绽。如此一来一往,声誉自然鹊起,也就“本立而道生”了。丰氏虽然不曾亲自出面点出自己的破绽,不过,他显然故意留置了线索。
丰坊的石经《大学》与十三经注疏本的不同有三点:一是经文倒置,二是增入“颜渊问仁。子日:非礼无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二十二字。三、省去“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此谓修身在正其心”共十八字。这些改动不全是凭空特起的。为了将创新的部分组入传统学术思想的拼图中,既要新,又不能露出太新的样子。当丰坊想发挥自己的理学思想时,他是以古奥的文字组入《大学》正文中。故他所添加的“颜渊问仁”二十二个字,还是取自经书中已有的句子,使得这二十二字可以不太生硬地嵌入拼图之中;可是他把这二十二字嵌入之后,又可以很不含糊地表达他的“修身”理想。他删去“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等具有禅学味道的句子,正与他反禅学的思想相符。
无论如何丰坊的作品仍然烙印着时代的特征,譬如他所作的六条旁释中的第六条显然在驳王阳明①。而且作伪者也会有所承袭,只是这些承袭处并非同一时代人所易察知而已。但如将它摆在整个有关《大学》的文献史上看,便可发现蹈袭前人之迹。时人以及后来者认为是新的,其实极可能是旧的。调动《大学》文句先后次序的作法,便是丰坊之前几百年不断的传统。其中有些顺序改动便极可能是从宋儒董槐因袭而来的。
一部书一旦刊出后,便从作者手上飞走,而有了自己的生命。石经《大学》虽被当时许多人指为伪品,但却获得许多名儒的注意,而且成为明季极有影响力的一部书。就在这部伪品上,竟也转生出无数的争论。它之所以有吸引力,与它所提供的期望和解释空间有关。首先我想先说明它被尊信为真的情形,以说明在某种意识形态的力量高张时,人们如何不自觉地扭曲自己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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