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张载“为万世开太平”的社会理想
一、恢复“井田”,以均贫富所谓“太平”的思想,最早是由汉代人提出来的,含义有二:其一,是指社会安定和谐。《汉书·王莽传上》所说的“九族亲睦,百姓既章,万国和协,黎民时雍,圣瑞毕臻,太平已洽”以及“天下太平,五谷成熟”,都是描述的这种情景。其二,是指人民的财富均平。《太平经》解释“太者,大也”,“平者,言其治太平均,凡事悉理,无复奸私也”(卷四十八《三合相通诀》)。东汉末年,“太平道”曾以财富均平为号召组织农民起义。所以,“太平”,实际上是反映了人们对社会安定、财富均平的向往与追求。
北宋中期,宋王朝面临着越来越严重的政治、经济危机。均田制被破坏以及“不抑兼并”政策的实施,使土地兼并愈演愈烈,财富的不均成为日益严重的社会问题。在政治上,官僚机构重叠膨胀,冗员冗费空前增多,统治集团的内部矛盾因此而日趋尖锐。加之辽、西夏等少数民族政权的军事威胁与侵扰,使宋王朝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正是在这种社会不安定、财富不均平的大背景下,张载与他同时代的一些思想家提出了实现社会“太平”的政治构想。
北宋仁宗天圣九年(1031)和景祐三年(1036),李觏先后写成《潜书》和《平土书》,尖锐地揭露北宋中期的社会矛盾,指出农民没有土地是矛盾的中心,因此,他主张按照《周礼》,恢复“井田”,企图解决土地占有不均的矛盾。
庆历三年(1043),李觏又写成《周公致太平论》,在宋代率先打出为社会“致太平”的旗帜。这本书假借周公之名,在《平土书》的基础上,提出了改革的许多设想,其中最重要的是“国用”和“军卫”两个问题。
“国用”,是关于经济建设的问题,这是国计民生的根本问题。他说:“人所以为人,足食也;国所以为国,足用也。”(《直讲李先生文集》卷六《国用》第三)人必须有饭吃才能从事作为人的活动,国必须有财源才能发挥其应有的职能。而人的“足食”,国的“足用”,都来源于农业生产,农业生产又主要靠天时、地利和人的劳动。所以他认为扩大生产就要使人尽其能,地尽其利。他说:言井田之善者,皆以均则无贫,各自足也。此知其一,未知其二。必也人无遗力,地无遗利,一手一足无不耕,一步一亩无不稼,谷出多而民用富;民用富而邦则丰者乎。(《直讲李先生文集》卷六,《国用》第四)这是说,要在恢复“井田”制,均平土地的基础上,使人“一手一足无不耕”,使田“一步一亩无不稼”。把劳动者的潜力和土地的潜力都发挥出来了,就能多产粮食。粮食多了,农民就富裕,农民富裕了,国家的财源就充足。
“武备”,是关于国防建设的问题,这是社会安定的根本问题。
李觏主张实行“作内政而寓军令”的政策。具体说,就是按照《周礼》的办法,在平时,就用军队的编制把农民组织起来,有战事,就指挥他们去打仗。“士不特选,皆吾民也,将不改置,皆吾吏也。有事则驱之于行阵,事已则归之于田里。无招收之烦而数不缺,无禀给之费而食自饱”(《直讲李先生文集》卷九,《武备》第一)。在他看来,这种寓兵于农的“乡军之法”,可以克服“后世有兵而未尝足兵”(《直讲李先生文集》卷九,《武备》第一)的弊端。意思是说,后世的军队都是招募来的,平时要养活他们,由于军饷往往不足,致使军队往往有缺额,“有兵而未尝足兵”。又可以收到“外攘夷狄,内尊天子,以安诸夏”(《直讲李先生文集》卷九,《武备》第一)的实效。所以,他希望宋王朝能够实行“作内政而寓军令”的政策,抗拒辽和西夏的入侵,维护当时的中原政权,使中原民众能够自卫。
李觏的上述主张在当时思想界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苏洵、苏辙、王安石等人都程度不同地提出了上述问题及其解决办法,张载也是如此。
张载在青少年时代,李觏的《潜书》、《平土书》和《周公致太平论》相继发表,所以,他“为万世开太平”的政治夙愿,从其改革内容与改革方案都与李觏思想有着直接的渊源联系。
张载与李觏一样,首先考虑的也是“井田”和“均平”的问题。他认为这是解决人民穿衣吃饭和安定人心的根本问题。他假借《易传》的话发挥说:言“风自火出家人”,家人之道必自烹饪始;风,风也,教也,盖言教家人之道必自此始也。(《横渠易说·上经》)家道之始,始诸饮食烹饪,故曰“风自火出”。(《横渠易说·下经》)家人道在于烹爨,一家之政,乐不乐,平不平皆系乎此。(《横渠易说·下经》)家不富,志不宁。(《横渠易说·上经》)张载把食作为家的基础,而在封建社会里,家又是国的基础,这是说,“家不富”不仅无法安居乐业,无法进行教化和稳定人心,还必将动摇封建社会的基础,所以他要用“井田”来解决贫富不均的问题。他说:仁政必自经界始。贫富不均,教养无法,虽欲言治,皆苟而已。世之病难行者,未始不以亟夺富入之田为辞,然兹法之行,悦之者众,苟处之有术,期以数年,不刑一人而可复,所病者特上未之行尔。(《行状》)“仁政必自经界始”,见《孟子·滕文公上》。“经界”是划分井田的地界。孟子主张把恢复周代的“井田”制,作为实行“仁政”的首要任务。张载很赞同孟子的主张。他认为,如果不用“井田”而用别的什么办法来解决贫富不均的问题,都不过是权宜的、苟且偷生的办法。为了说明“井田”不是“亟夺富人之田”,而是一项“悦之者众”,使多数人受益的制度,他依据《周礼》提出了关于“井田”的设想。
张载所提出的井田方案是,按照《周礼》土地国有的原则,把土地收归国有,然后分配给农民,其具体办法是:今以天下之土棋画分布,人受一方,养民之本也。后世不制其产,止使其力,又反以天子之贵专制,公自公,民自民,不相为计。(《经学理窟·周礼》)井田亦无他术,但先以天下之地棋布画定,使人受一方,则自是均。
(《经学理窟·周礼》)所谓“井田”制,是孟子等人对周代土地制度的设想。根据《周礼·地官司徒·小司徒》“乃均土地,以稽其人民”、“经土地,而井牧其田野,九夫为井”以及《孟子·滕文公上》的解释,在周代土地是国有的。
井田制,就是国家把土地划成许多井字形的方块,每一方块中有九百亩耕地,井字中心的那一百亩作为公田。在这个公田周围的八百亩耕地,分配给八家农民,每家一百亩,这是“私田”。每家农民除耕种“私田”外,还合力耕种那块公田。“私田”的收入归各家所有,“公田”的收入归国家。这是一种劳役地租,孟子称之为“助法”。张载所说的“一方”,就是指井田中的方块,其数目也是一百亩,他说:“百亩,乡民所受井田不易者也。”(《经学理窟·周礼》)与李觏不同的是,他明确提出要废除“分种”和“租种”制,“前日大有田产之家,虽以田授民,然不得如分种,如租种矣”(《经学理窟·周礼》)。“分种”,即招佃户耕种,“租种”,即出租土地。佃户制和租赁制都不被允许了。关于田租,李觏认为《周礼》田制中没有“公田”,国家向农民直接征税(见《平土书》)。张载认为《周礼》田制中有“公田”,但应取消公田而征税,“借如十亩籍中岁十石,则税当一石而无公田矣。十一而税,此必近之”(《经学理窟·周礼》)。这里,张载与李觏一样,都主张用比较进步的实物地租来取代劳役地租,这是他们对“井田”制的一项变通。
怎样对待地主和处理地主的土地,这是均平土地的一个关键性问题。
李觏主张按人口平均土地,地主也不例外(见《平土书》)。张载的办法则比较缓和。他说:其多有田者,使不失其为富。借如大臣有据土千顷者,不过封与五十里之国,则已过其所有,其他随土多少与一官,使有租税人不失故物。(《经学理窟·周礼》)其始虽分公田与之,及一二十年,犹须别立法。始则因命为田官,自后则是择贤。(《经学理窟·周礼》)这是说,把土地收归国有以后,对地主实行两项补偿办法,作为过渡性措施:其一,是根据所没收土地的多少,授以不同等级的田官“以掌其民”;其二,是按田官级别的大小,授给不同数量的公田。这里所谓“公田”,也称之为“职田”,就是与田官级别相应的俸禄田。照这种制度,每一种政治职务都带有一定数目的土地。这种土地的地税“亦什一之法”,其收入归田官所有。这样,地主虽不能收取高额的地租,却能收取十分之一的地税。张载希望通过这些措施使地主“不失其为富”,“使有租税人不失故物”,保持若干既得利益。
张载的井田方案可以说是企图进行一次重大的社会经济改革。他认为改革应当自上而下地进行,改革的主体是皇帝、宰相以及各级官吏。他说:入主能行井田者,须有仁心,又更强明果敢及宰相之有才者。(《经学理窟·周礼》)他要求皇帝学习孟子的榜样,以“仁心”施“仁政”,并任用有才干的宰相在全国逐步恢复“井田”制。为了身体力行,他还在家乡买地一块进行“井田”制的试验。由于他把对土地均平的执着追求看作是为多数人谋利益的事业,所以,他认为即使有少数人不赞成,也要坚定不渝地去实行。他说:使人既喻此意,人亦自从,虽少不愿,然悦者众而不悦者寡矣,又安能每每恤人情如此。(《经学理窟·周礼》)这是说,进行改革总会有少数人不赞同,但决不能因为有碍于这些人的“人情”关系,而动摇自己的决心。他曾说:“利,利于民则可谓利,利于身利于国皆非利也。”(《张子语录·中》)这种在改革中以民利为重的思想,是对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的民本思想的继承与发展。
张载的这种自上而下、依靠各级封建政权、维护地主阶级若干既得利益的“井田”方案,并没有能付诸实施,即使实行起来,也一定要失败。
因为这个方案没有也不可能触动封建政权和封建土地所有制,按其设计,一方面,地主仍为田官,不参加劳动,享有政治的和经济的特权;另一方面,没有土地的农民虽获得了名义上的分地,但他们仍然是在田官的驱使下从事农业劳动,没有人身自由,受着经济剥削,必将两极分化,土地又会集中,均平的土地又将不平均。李觏对此可能有所认识,所以他在后来写的《富国策》中就不再提“井田”而主张用“限田”的办法予以取代。
张载直到去世前,还在企图实现“井田”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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