氏族社会成员只有氏族观念,没有个人观念。所以充满了友爱精神,孤、寡是氏族特别加以温恤的人们。这种风俗到了文明社会,还曲折地反映在由氏族首领演变而来的统治者身上。
首领因个人地位的上升而与整个氏族对立。在社会分化的初期,统治者借助孤、寡、不弃这些称呼来获取被统治者的好感,同时借此从群体中分离出来,显示自己与群体的不同。随着岁月
的流逝,这些名词已完全失去了最初的意义而变为一种谦称。老子对这些称呼从哲学高度来认识,即个人与社会,部分与整体的关系。老子的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对立的双方相互依赖的思想贯穿于全篇。
另外,《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滥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古代神话所说的女娲补天故事,说明在古人思想中天开裂、地倾圮是曾经有过的。古人至少用这种想象中的事实来解释自然现象。在老子的思想中,他不再依赖神话而是用他所创造的哲学来解释。这是一个进步,同时也可以看到老子哲学根植于那个时代所能有的文化遗产之中。
“昔得一者”代表了老子思想中更古老的部分。它可以追溯到中国原始民族对数的最初认识阶段。“Omnibus ex nihilo ducendis sufficit unum.(只要有1,就能从中引出一切)然而不拥有抽象概念的原逻辑思维却不是这样行事。原逻辑思维不能清楚地把数与所数的物区别开来。这种思维由语言表现出的那个东西不是真正的数,而是‘数——总和’,它没有从这些总和中预先分出单独的1。要使这种思维能够想象从1开始的、按正确序列排列的整数的算术序列,必须使它把数从其所表示的那些东西中分离出来,而这恰恰是它所办不到的。相反的,它想象的是实体或客体的总和,这些总和是它按其性质及其数而得知的,数则是被感觉到和感知到的,而不是被抽象地想象的。”(《原始思维》187页)《荀子·尧问》:“尧问于舜曰:‘我欲致天下,为之奈何?’对曰:‘执一无失,行微无怠,忠信无勃,而天下自来。执一如天地,行微如日月,忠诚盛于内,贲于外,形于四海,天下其在一隅邪!夫有何足致也!”这种把得到一就等于得到整个世界的思想传衍下来,就醇化为最初的哲学思想。所以老子认为天、地、神、浴、侯王能赖以存在而不走向毁灭的基础正是那浑然沌然的“一”。
钱钟书云:“黑格尔曰矛盾乃一切事物之究竟动力与生机,曰辩证法可象以圆形,端末衔接,其往亦即其还,曰道真见诸反覆而返复。日思惟运行如圆之旋,数十百言均《老子》一句之衍义,亦如但丁诗所谓‘转浊成灵,自身回旋。”’(《管锥编》446页)“反也者,道之动也。”辩证运动从来不是单向运动,而是双向运动,既分裂又组合,既死亡又诞生,既创造又毁灭,既往又来,既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既对立又统一等。双向运动是同时进行的。这个“动”正是黑格尔所指出的“变”。“人们能认识到:有与无都只是没有真理的抽象物,第一个真理只是变——这是人们在认识方面所得到的一个伟大的洞见。理智把二者孤立起来,认为单是一方即是真的和有效准的;与此相反,理性在他物中认识到此物,认识到在此物中包含着此物的对方——所以全、绝对应规定为变。”(《哲学史讲演录》卷一300页)“对立物存在于同一东西中。”(同上)老子也体现了这个思想。只讲分裂、斗争、并吞等仅对事物的变化发展只作单向运动的描述是使辩证法陷入形而上学。在辩证的发展过程中,幼稚、柔嫩、弱小的事物,常常是充满生命力的事物。老子时代,从生活的经验中已总结出了这一点。故曰:“弱也者,道之用也。”
《老子》本篇字数虽少,却集中了古代辩证法的要义。首先,他指出了世界的本体是从无开始的,从无到有。从有产生整个世界。这与黑格尔所论从有开始正好相反,正是古代辩证法与现代辩证法的不同之处。其次,“反也者,道之动也。”反返周流不息的循环,正是黑格尔所认为的一种坏的循环。这里面不包含否定之否定的内容。所以极其容易陷入形而上学。近代打着辩证法旗号的机械唯物论正是如此。古代朴素的辩证法,它是建立在形式逻辑基础上的。从现代辩证法的角度来理解占代的辩证法,正如站在高等数学的高度来理解初等数学中的自然数,那感觉是不同的。
如果能无限地追索事物的本质特性,追索得越深,就离开所看到的表面现象越远,以致相反。人们追求的目标常常与实际达到的目标背道而驰。所以哲学家所看到的,大成若缺,大盈若盗,大直如诎,大巧如拙,大赢如绌。它包含了人类干百年来无数重复认识所得到的经验。认识事物越深刻,抽象的程度就越高,高而又高,以致离开了事物的具体形象。《淮南子·道应训》:“秦穆公谓伯乐日:‘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司使求马者乎?’对曰:‘……臣有所与供儋缠采薪者九方堙,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穆公见之,使之求马。三月而反报
刁:‘已得马矣。在于沙丘。’穆公日:‘何马也?’对曰:‘牡而黄。’使人往取之,牝而骊。穆公不说,召伯乐而问之曰:‘败矣!子之所使求者,毛物、牝牡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伯乐喟然大息曰:‘一至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堙之所观者,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彼之所相者,乃有贵乎马者。’马至,而果千里之马。故老子曰:‘大直若屈,大巧若拙。’”,
人类一旦思维,就必然运用概念。随着对世界认识的深化,回过来看已认识的事物,必然离开了感性的东西。认识似乎是从非感性的抽象开始,但这种认识决不是猜测、臆造,而是精神发展到一定阶段的更正确更深刻的反映。从这一角度来看老子的这一篇,就不仅是表面的深刻了。
当人类从远古走来,进入文明社会时,他们会把原始社会的对鬼神的信仰带到新的社会。原始的鬼神迷信就演变为宗教迷信。《墨子·明鬼》:“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三代以来,统治者的政治活动都涂上了浓厚的宗教鬼神色彩,极端重视鬼神的作用。一切人事活动中,无不有鬼神的参与。“故古圣王治天下也,故必先鬼神而后人者,此也。”(《墨子·明鬼》)春秋时代人们仍然对鬼神极端信奉,祈求鬼神佑福。老子此篇即是说明道与鬼神之关系。他确立了道的不可动摇的君临一切的地位。实际上充分发挥了周人祖先崇拜,敬天保命,唯德是辅的思想。在这个大前提下,老子并未对当时社会盛行的带有宗教色彩的鬼神迷信予以否定。虽然道蒞天下,其鬼不神,然而圣人“亦弗伤也”,即圣人并未抛弃鬼神之说。《易·观》:“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正好说出了其中奥秘。马基雅维里《君主论》称:为君者不必信教,而不可不貌示笃信。因为有鬼神在精神上的制约,对君主和对臣民,都有了超法律的约束,对维护统治稳定是十分重要的。这也就是西方社会赞成有一个好上帝的缘故。老子所说“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正是道君临天下,鬼神之设不唯不会妨碍道的运作,相反,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德”得到了双重的体现,也就是“交归焉”。老子针对当时统治者的神鬼思想,把它纳入了道、德决定论的范畴。不但对当时统治者有教训意义,同时也是对自自的治国理论的补充。鬼神之设,已降为辅佐手段。这决定了二千年来中国社会精神统治的模式。
另外,“治大国,若亨小鲜”是从无为而治出发的。它体现了一种普遍而成功的治国原则。美国亨利·大卫索罗的《不服从论》的刊头词是:“最好的政府是根本不管事的政府。”一九八八年一月,美国总统里根在国情咨文中引用了“治大国,若烹小鲜”这句话。这正是老子智慧的光辉表现。今天的“小政府,大社会”的思想在某种意义上也可视作老子思想的延伸。
老子在本篇提出了原始社会平均分配社会产品的理想方案。这一思想在二千年来发生了重要的影响。“天之道云(损)有余而益不足”,是原始社会平均分配社会财富的真实写照。“人之道云(损)不足而奉有余。”正是文明社会财富分配不均的真实写照。人类社会平均分配产品的历史,在历史上曾保持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在现代,一些处于原始阶段的民族,仍盛行这种分配方式。
氏族内部的一切都是公共财产。布希曼人得到一件礼物时总是要把它分给本氏族的成员。迭尔文曾看到过火地岛的一个土人把人家送给他的一床被按照伙伴的人数分割成若干片。假如布希曼人得到一匹牛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他也同样平均分配,而给自己往往只留下最小的一份。碰着饥荒的年景,年轻的火地岛人跑到海岸边去寻找食物,假如他幸而发现一条搁浅的鲸鱼,这是他们最喜爱的食物,纵使饿得快死了也不去触动它一下,而是跑回去报告本氏族成员,他们立即赶快来到发现场所;然后由年长者将鲸鱼的尸体平均分配。(《财产及其起源》38页)渔季一到,部落的所有成员都集中到盛产鱼类的哥伦比亚河里来,所有捕获的鱼也一起存储。每晚按妇女人数进行分配,每人都领到相等的一份。(《财产及其起源》39页)
摘引这些材料无非说明:在原始人那里奉行的平均分配收获物,正是当时盛行的损有余以奉不足的社会通则。也正是老子所说的“天之道”。老子赞成在人类历史上曾有过的分配方式。这种分配方式到了文明社会已被损不足以奉有余的剥削所代替。老子把实行平均分配的原始社会作为自己的理想国和批判春秋社会的出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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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是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老子帛书乙本的校注本。乙本缺损的文字主要用甲本补上。对老子帛书的研究,主要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是历史学的角度,一是先秦文献训诂。历史学的角度,包括一方面从原始社会研究即文化人类学;另一方面从先秦史学的研究来对《老子》这部中国最古的私家著作的思想加以阐述。因为对人文科学,诸如哲学、文学、艺术等等的研究都离不开历史学的帮助。史学研究的成果可使对《老子》的解释落到实处,不作虚玄之谈。为使老子帛书获得正确的文字理解,又必须从先秦文献出发,在训诂的基础上进行解释。
老子的思想中含有丰富的原始观念。“今《老子》书辞义甚古,又全书之义,女权皆优于男权,俱足征其时代之早。”晚清魏源也指出:“老子道,太古道;书,太古书也。曷征乎?征诸柱下史也。国史掌三皇五帝之书,故左史在楚,能读《坟》、《索》;尼山适周,亦问老聃。”又说:“然删《书》断自唐虞,而老子专述《皇坟》以上。夫相去太远者,则势常若相反,故论常过高,乃其学固然,非故激而出于此也。”《老子》书中的原始观念正如摩尔根所说:
原始的思想胚胎对人类的心灵和人类的命运产生过最有力的影响,这些思想胚胎中,有的关系到政治,有的关系到家族,有的关系到语言,有的关系到宗教,有的关系到财产。它们在遥远的蒙昧阶段都曾有一个明确的起点,它们都有合乎逻辑的发展,但是它们不可能有最后的终结,因为它们仍然在向前发展,并且必须永远不断地向前发展。
《老子》正是离那个“明确的起点”最近的思想纪录。老子不自觉地、真切地、热情地写下了遥远历史的回响。他由此而建立的哲学思想,成为人类文明社会早期的曙光之一。有关原始社会的研究成果,对《老子》的研究是十分有用的。把《老子》放到历史环境中去考察,用文化人类学的研究成果来解释,《老子》书中古今注家无法通解而只能曲为之说的部分就可能有更合理的解释。本书在这方面作了一定的探索,也得到一些成绩,但还有待读者的批评指正。
对《老子》的原始观念的研究成果,在某种意义上支持了当前史学界所存在的一种观点,即中国没有经过奴隶社会。它是从原始社会直接进入封建社会的。老子思想正是原始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时的激烈变化的反映。在这个社会的过渡阶段,礼制的毁坏,原始风俗、禁忌的消退,都忠实地记录在老子的著作中;而社会的激烈变化,也使老子思想达到人;类思辨的伟大
高度。
就整体而言,老子是春秋时代的思想家,他的思想属于他的那个时代。老子广泛地接受了周人的思想。这与老子长期生活在周的统治中心所经历的社会实践是密切相关的。老子思想受
到时代、环境的影响,也受到本民族历史的深刻影响。老子是那个时代思想树林中的最高枝条。《老子》中既有原始观念。又有承袭而来的周人传统思想,加上春秋剧烈变化的社会带来的新的思考,老子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建立了他的哲学。
《老子》书中以最重要的哲学概念“道、德”建立起来的思维模式,不但是商周以来传统思想的产物,也从整体上影响了诸子百家的思想乃至两千年来的中国思想。老子熟知周王室的文书档案,精通各种典礼,他的智慧与这些学识是分不开的。老子对当时社会批评的依据是包括原始风俗的古礼。礼制是与当时社会的政治制度、统治方式、社会习俗、伦理观念、道德标准、教育思想、学术传统等等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礼制的批评,成为一切社会问题批评的契机。这一点,孔子是深深受到老子影响的。在《老子》书中,通过文献训诂,我们所能看到的是一个精通古礼和固守周人精神家园的老子形象。为把老子思想当作一种时代意识,本书的注释大量引用先秦文献加以比较,以期让老子文句回到先秦的语言环境并求得较为合理的理解。这也是本书不同于前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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