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①?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②?王之诸臣皆是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③,朝秦楚④,莅中国而抚四夷也⑤。以若所为求若所欲⑥,犹缘木而求鱼也。”王日:“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⑦。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注释]
①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采色,即“彩色”。抑,选择连词,犹今之“还是”, ②便嬖:音pian bi,宠幸于王且朝夕相伴者。 ③辟:开辟。④朝;使动用法,使其朝戁。⑤莅:音li,临也。 ⑥若;如此,后来写作“偌”。 ⑦殆有:殆,可能,大概,几于。有,同“又”。
[译文]
宣王说:“不, 我为什么非要这样做才快活呢?所以这样做,是追求满足我最大的欲望呀。”孟子说:“王的最大欲望是什么呢?我可以听听吗?”宣王笑而不答。孟子便说:“为了肥美的食品不够吗?为了轻暖的衣裳不够穿吗?或者是为了鲜艳的色彩不衫看吗? 为了美妙的音乐不够听吗?为了献媚的宠臣不够您使唤吗?这些,您的臣下都能尽量供给,您难道是为了这些吗?”宣王说:“不,我不是为了这些。”孟子说:“那么,您的最大欲望可以知道了。您是想要扩张国土,让秦楚等国都来朝劲贡,自己作为天下的盟主,同时安抚四周围的落后民族,不过,以您这样的行为想满足您这样的欲望,就妤像爬到树上去捉鱼一样。”宣王说:“像这样严重吗?”孟子说:“恐怕比这更严重呢。爬上树去捉鱼,虽然捉不到,却没有灾祸。以您这样的行为去满足您这样的欲望。费尽心思去干,[不但达不到目的]还有灾祸在后头。”
孟子之平陆①,谓其大夫曰②:“子之持戟之士③,一日而三失伍④,则去之否乎⑤?”曰:“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⑥。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日:“此则距心之罪也。”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⑦,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⑧。工曰:“此则寡人之罪也。”(4)
[注释]
①平陆:齐边境邑名,在今山东汶上县北。②大夫:战国时的邑宰亦称大夫,相当今之县长。③持戟之士:战士。戟(ji),古代兵器的一种。④失伍:落伍、掉队。⑤去之:使之离去,开除。⑥牧:牧地。⑦都:凡邑。有宗庙先君牌位者为都,无曰邑;但都、邑多通称。⑧诵:背诵复述。
[译文]
孟子到了平陆,对当地长官孔距心说:“如果你的战士一天三次掉队,你开除他吗?”答道:“用不着三次,[我就开除他了。]”孟子说:“那么,你自己掉队的地方也很多了。灾荒年成,你的百姓,年老体弱抛尸露骨于山沟中的,年轻力壮盲流到四方的,几近一千人了。”答逼:“这种事情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做到的。”孟子说:“比如有人接受别人的牛羊而替人放牧,那一定要替牛羊寻找牧场和草料了。如果找不到牧场和草料,是把牛羊退还原主呢,还是站在那儿看着它们一个个死掉呢?”答道:“达就是距心的罪过了。”过了些时,孟子朝见齐王,说:“王的地方长官,我认识了五位。明白自己的罪过的,只有孔距心一个人。”于是把前一晌的问答复述了一遍,王说:“这个也是我的罪过呢!”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①,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②?于禽兽又何难焉③?’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28)
[注释]
①横逆:蛮横,强暴,不讲理。横音heng。 ②择:区别,不同。③难:责难。
[译文]
孟子说:“君子和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居心不同。君子心里老惦记着仁,惦记着札。仁人爱别人,有礼的人尊敬别人。爱别人的人,别人总是爱他;尊敬别人的人,别人总是尊敬他。假如这里有个人,对待我蛮横无礼。那君子一定反躬自问,我一定不够仁,一定不够有礼,不然,这种态度怎么会来呢?反躬自问,我实在仁,实在有礼,那人的蛮横无礼还是原样,君子一定反躬自问,我一定不够忠心。反躬自问,我实在忠心耿耿,那人的蛮横无礼还是原术,君子就会说:‘我不过是个妄人罢了,这样不讲理,那和禽兽有什么区别呢?对于禽兽又有什么样的忧虑是有的:舜是人,我也是人。舜是天下人的榜样,能流芳百世,我却仍然不免是个乡巴佬。这个才是值得忧虑的事。有了忧虑怎和办呢?尽力向舜学习罢了。至于君子的别的痛苦,那是没有的。不是仁爱的事不干,不合礼节的事不做。即使有意外飞来的横祸,君子也不以为痛苦了。”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①,放驩兜于崇山②,杀三苗于三危③,殛鲧于羽山④,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⑤。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
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⑥。’此之谓也。”(3)
[注释]
①流共工于幽州:共工、水官名。幽州,在今北京市密云县东北。此卜至“四罪而天厂咸服”并见于今《尚书·舜典》。②放驩兜于崇山:驩兜,尧舜时大臣。祟山,在澄阳县南七十五里。③杀三苗于三危:《舜典》“乐”作“窜”。三苗,国名;三危,山名。三危山在今甘肃敦煌县东南,山有三峰,曰三危也。④殛鲧于羽山:“殛”或作“极”,因之有两解、一作流放解,与上文“流”、“放”、“窜”字义一律。一作诛杀解。羽山、当在今江苏赣榆县界。一说在今山东蓬莱县东南三十里。鲧,大禹之父。⑤有庳:庳音bi,古籍均以为庳在今湖南道县北。但舜都蒲阪,象封道县,陆路有太行山之阻,水程有洞庭波之隔,相距三千里,何能“常常而见”“源源而来”耶? 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这两句疑是《尚书》逸文,所以孟子断以“此之谓也。”
[译文]
万章问道:“象天天把谋杀舜的事情作为他的工作,等舜做了天子,却仅仅流放他,这是什么道理呢?”孟子答道:“其实是封他为诸侯,有人说是流故罢了:”万章说:“舜流放共工到幽州,发配驩兜到崇山,驱逐三苗之君到三危,把鲧充军到羽山,这四个人被治了罪,天下便都归服了,就因为讨伐了不仁的人的缘故。象最不仁,却以有犀之国来封他。有庳国的百姓又有什么罪过呢?对别人,就加以惩处;对弟弟,就封以国土,难道仁人的作法竟是这样的吗?”孟子说:“仁人对于弟弟,不忍气吞声,也不耿耿于怀,只是亲他爱他罢了,亲他,便想让他贵;爱他,便想让他富。把有庳国土封给他,就是让他又富又贵。本人做了
天子,弟弟却是一个老百姓,可以说是亲爱吗?”万章说:“我请问,为什么有人说是流放呢?”孟子说:“象不能在他国土上为所欲为,天于派遣了官吏来给他治理国家,缴纳贡税,所以有人说是流放。象难道能够暴虐地对待他的百姓吗?(自然不能。)就算这样,舜还是想常常看到象,象也不断地来和舜相见。(古书上说,)‘不必等到规定的朝贡的时候,平常也假借政治上的需要来相接待。’就是这个意思。”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①。孔于尝为委吏矣②,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③,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④,而道不行,耻也。”(5)
[注释]
①抱关击柝;抱关,守城门的军卒。柝,值更所击的木头,中空,类今之木鱼。②委吏:管仓库的小官,③乘田:管畜牧的小官。乘,去声。④本朝:即“朝廷”之义。
[译文]
孟子说:“做官不是因为贫穷,但有时候也因为贫穷。娶妻不是为着孝养父母,但有时候也为着孝养父母。因为贫穷而做官的,便该拒绝高官,居于卑位;拒绝厚禄,只受薄俸。拒绝高官,居于卑位;拒绝厚禄,只受薄俸,那居于什么位置才合宜呢?就是去守门打更也行。孔子也曾经做过管理仓库的小吏,他说,‘出入的数字都对了。’也曾经做过管理牲畜的小吏,他说,‘牛羊都壮实地长大了。’位置低下,而议论朝廷大事,这是罪行;在那君主的朝廷上做官,而自己正义的主张不能实现,这是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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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孟子名轲,邹国(故城在今山东邹县)人。约生于周安王十七年(前385年),卒于周赧王十一年(前304年)前后。关于他的父母,我们知道得很少。西汉韩婴的《韩诗外传》载有他母亲“断织”、“买东家豚肉”及“不敢去妇”等故事,刘向的《列女传》还载有他母亲“三迁”和“去齐”等故事,可见他很得力于母亲的教导。
孟子出生时,孔子的孙子子思也已去世若干年了。他曾说:“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离娄下》)《荀子·非十二子篇》把子思、孟轲列为一派,《史记·孟荀列传》说他“受业子思之门人”,是较为合理的。
关于孟子的生平,我们从《孟子》原书考察,孟子第一次到齐国正当齐威王之世。他在齐大概不甚得志,连威王所馈兼金百镒都谢绝了(《公孙丑下》)。威王三十年,宋王偃始称王,而且要行仁政(见《滕文公下》,孟子便到了宋国。告戴不胜多荐贤士(《滕文公下》),答戴盈之间(同上),都在这个时期。在孟子看来,宋王偃左右贤人大概不多;既不能使宋王偃为善,孟子也就在接受馈赠七十镒(《公孙丑下》)后离开了。当他留在宋国的时候,滕文公还是太子,因去楚国,道经宋国国都彭城,而两次和孟子相见(《滕文公上》)。不久,孟子回到邹国,和邹穆公的问答(《梁惠王下》)大概在这个时候。或许由于孟子说话过于率直,引起了穆公的不满,便停止了馈赠,因而使得孟子绝粮(见应劭《风俗通·穷通篇》)。滕定公死了,文公“使然友之邹问于孟子”(《滕文公上》)。鲁平公即位,将要使孟子学生乐正克为政(《告子下》),孟子便到了鲁国。可是因为臧仓的破坏,孟子便有“吾之不遇鲁侯,天也”(《梁惠王下》)的慨叹。滕文公嗣位,孟子便去了滕国。文公“问为国”,又使“毕战问井地”(《滕文公上》)。齐人打算修建薛邑城池,文公害怕,又曾请教孟子(《梁惠王下》)。和许行的信徒陈相的辩论(《滕文公上》)也在这个时候。滕国究竟只是个方不过五十里的小国。孟子很难有所作为,为梁惠王后元十五年,便来到了梁国,这时,他已年近七十了。和梁惠王的问答(《梁惠王上》)应该都在这一时期。第二年,惠王去世,襄王嗣位,孟子和他一相见,印象就很坏(《梁惠王上》)。这时,齐威王已死,宣王嗣位,孟子便由梁来齐。“加齐之卿相”(《公孙丑上》),“出吊于滕”(《公孙丑下》)都在这几年间。宣王五年,齐国伐燕。两年之后,“诸侯将谋救燕”(《梁惠王下》),孟子劝宣王送回俘虏,归还重器,和燕国臣民商量立君,然后撤兵。可是宣王不听,第二天,燕国和诸侯的军队并力攻齐,齐国大败。齐宣王便说“吾甚惭于孟子”(《公孙丑下》),孟子因此辞职。他一方面非常失望,一方面又因年岁已大,主张又不能实现,只得说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馀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公孙丑下》)孟子这时年已七十馀,从此便不再出游,而和“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志,作《孟子》七篇”(《史记·孟荀列传》) 了。
关于《孟子》的作者,我们认为上面所引的太史公的这段话较为可信。这单,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概念:《孟子》一书的撰写,虽然有“万章之徒”参加,但主要作者还是孟子自己,而且是在孟子生前便基本上完成了。关于这一点,魏源在《孟子年表考》中有所体会:“又公都子、屋庐子、乐正子、徐子皆不书名,而万章、—公孙丑独名,《史记》谓退而与万章之徒作七篇者,其为二人亲承口授而笔之书甚明(咸丘蒙、浩生不害、陈臻等偶见,或亦得预记述之列)。与《论语》成于有子、曾子门人故独称子者,殆同一间,此其可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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