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复性命之情之生活意义由此再回到庄子本文,则于庄子所谓去性而从于心,为德之下衰之义,即不应难解。庄子所谓丧失其性之本义,即不外言人之心知冒过其当下之所遇、所表现,而欲凭借之以有所预谋,并生一机心,冀得其所不能必者之谓。此预谋而冀得其所不能必者,一方固出自期未来之定如今所期之成心,此成心即欲封闭未来世界其他一切可能,以归于我所预谋之唯一可能者。此即一其杀若秋冬之心之杀机。在另一方,则人于此又未尝不知此未来之实不可必。知实不可必,又必欲必之,则人欲趣欲舍,“趣舍滑心,使性飞扬”(天地篇)之机心,乃起伏顿挫,而吾人之心,乃忧虑不已,亦摇荡无已。此中,不仅人求名求利之事,足致此心之忧虑摇荡无已。即本此预谋之心,以为仁义,救天下国家,亦将同不免于此忧虑摇荡之无已。故庄子骈拇篇日:“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吾人若会得孟子即恻隐羞恶言仁义之旨,则仁义实是人情。彼仁人君子有终身之忧,而忧以天下,亦出自其之仁义之情,而此忧亦不容非议。然此仁人君子之忧以天下,必亦乐以天下。乐以天下者,乐此忧之出自性情而不容已,乃自知其当忧,亦自安于其忧者也。终身有天下之忧,而必自尽其力,以为其今日之所当为,为其今日之所能为,而又实无必得之念,则此忧盖亦非庄子之所能非议。然人在道德生活中,亦实有出自预谋思虑,而求必得此仁义之忧虑。是则依宋明儒学之发挥,亦只能说是一私欲。此则正为庄子之所讥者。此忧虑虽在求必得仁义,与小人之忧虑在求必得利,士之忧虑在求必得名者不同,然其为向外驰求,“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徐无鬼),欲以无有为有,使人心摇荡,亦使“性之动”,徒从心知而外徇外驰,而其所“为”皆“伪”,以失其当下之性命之情,则一也。
今吾人更当问:庄子所谓复其性命之情者,其生活状态毕竟如何。是否上文所谓“若愚若昏”、“不闻彼而自闻”、“不见彼而自见”,即真为一“塞耳杜目”更无容动色理气意,恶欲喜怒哀乐,去就取与知能之一切表现,而只宅心于“不形”、“无端”、“游心万物之始终”之无万物处,即为“玄德”、“大顺”、“性修反德”而“复其初”、“同于初”,而“自得其得”、“自适其适”乎?或者人必返于马蹄篇所谓上古“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同乎无知……同乎无欲”之‘“素朴”,“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之原始生活,乃为复性命之情乎?若果如前者,则复性命之情者,实应归于一耳无闻、目无见、而一无所为,只念念在混沌之真,而与之终身不离者然后可。此则与庄子言无为而又言无不为之言,明相矛盾。若果为后者,则唯在上古至德之世之民,乃可言不失其性。今与昔既异世,今人将永无复其性命之情之望矣。则庄子所说为真人至人者,如鲁之兀者王骀之类,何以亦见于春秋战国之世?故吾人对庄子所言,必须谋一善解。盖庄子所谓若愚若昏,必非实愚实昏。其所谓不闻彼不见彼,应非耳目无闻无见,此言之关键,应在“彼”之一字。人固不免有见有闻,然人尽可见所见、闻所闻,而不以所见所闻为彼。所见所闻者,若皆在当下,即为此而非彼;则人之见所见闻所闻,即自见自闻矣。此中唯在人缘此所见所闻,而另有所思虑预谋寻求者,方得为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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