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今夕何夕两重影
大曦王朝,崇泰九年。
晖州街头永是繁弦急管的气象,酒菜香气弥漫巷陌,到了午膳时分,十岁的芰荷仍在街衢寻觅。只见她妍丽衣衫上遍染浮尘,双丫髻也不成形地垂散着,清秀的脸上蜷着倦色。
“咕咕”,不争气的肚子又一次地提醒她:你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你不要自虐了好不好?
哼!我才不回去呢,除非他把她给休了,再到我娘亲的坟前磕头认错。她暗想道。
这两天,不是没人来找她,而是她刻意“打扮”自己,躲过了一轮轮的盘查。头两天还好,髻上翠簪臂上金钏拿到当铺一换,够得她高床软枕大嚼特嚼了。油焖大虾,葱香鸡腿,红烧狮子头……统统塞进了她的肚皮,硬把悲愤化作食量!反正是那个讨厌鬼送她的礼物,就当是泄愤!
“咕咕”,肚子又一次考验着她的意志……
芰荷恨得咬牙——哪个该挨千刀的贼子偷了我的钱袋!
当她问候到那人祖上十七代时,已饿得后背贴着前胸,委实难受。她往那逸散蒸馍香气的小贩看了一眼,却见他脸冷得跟那千年雪山似的,把罩在蒸馍上的棉纱慌忙一拢。
芰荷咬咬唇,抬起下巴,决然走向街衢中心的品香楼。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让他看扁了我就不姓沈!呃,不对……不对!我姓万俟!我不姓沈!
碧玉绣球……想着就流口水……
芰荷咂咂嘴巴,正倚门遐想,便见肩搭汗巾的伙计恶狠狠地瞥她一眼。
长得丑没关系,干嘛吓人?芰荷朝他翻翻白眼。
所谓“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恶人自有恶相,善人也该有着善相吧!我且寻一个慈眉善目的食客!
芰荷眸转如电,只一瞬便捕捉到了西窗下的一双人物。
十五六岁的少年,侧身颀伟如松,逸俊无俦,身旁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眉开眼笑地拉着他撒欢,少年却只耐心地给她夹菜,笑容温雅,穆如清风。青铜佩剑、精巧眉刀悬于身侧——二人分明是行走江湖之人。
这少年一看便是好脾气,小姐姐嘛,也容易套近乎!芰荷打定主意,脚底抹油,溜了过去,绞着衣角可怜兮兮地道:“我饿了一天了,能要点吃的吗?”
二人微愕。少年正要说话,那伙计已吓了一跳,赔笑着来推搡她:“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把这个小叫花子撵出去!”
叫花子?
芰荷一时气结,心下一黯,清泪萧萧。
“无妨,小妹妹,你坐下吧。”少年声如石磬,磁沉入心,听得人心底一片澄净。
芰荷傻在原地,花猫似的脸也顾不得擦了,望定他笑眼,痴痴地想:这是画中走出的人么?
小姑娘比少年更热情,也叫芰荷快坐。伙计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有些像是怒放春花:“小姑娘想吃点什么?”
“碧玉绣球!”芰荷脱口而出。
少年轻笑着应了,伙计笑得现出一溜歪斜的门牙:“小姑娘好品味,这是我们的招牌菜。”
“本小姐自然知道!从前还光顾得少了?”
“没……没……是小的眼拙,小的眼拙。”小伙计讪讪退远。
这少女看芰荷拿腔拿调的样子,一时笑不可遏。
“小姑娘聪敏可爱,与你同桌共餐,也是一大乐事。”少年微笑着递过竹箸与丝帕,“吃吧……”
呵,你是在维护我伤痕累累的自尊么?
芰荷愣了愣,望着灿如星子的笑眼,几乎忘了接过竹箸……
胤州,清风书斋。
芰荷一边回想往事,一边端着茶,从书斋内堂走出来,只见清风书斋外人头攒动,七嘴八舌,很是热闹。
“小伙子,你就承认了吧……”
“嘿嘿,这书斋嘛,还‘清风’呢,居然卖这种书!”
“我看这读书人是个正经人,才不会做这样的事!你们可得查清楚啰!”
芰荷侧耳听了听,微微一笑——她知道,该她登场了。
如她所料,白云庄三小姐沐堇熙很快来查账了。
这时正是崇泰十六年。
说及白云庄,算是当时为数不多的万贯之家。江南一带,约有一半的武馆、书斋、医馆、青楼、钱庄之属皆是白云庄的产业,不可谓不富埒王侯。国朝时局动荡,陆自成等义军蓬勃发展,世道不宁,好在此处山明水暖,少受滋扰,故此,白云庄的势头便一时无二。
白云庄原先的庄主姓白,有传第三代庄主白展子息薄弱,儿女不是夭亡便是死于非命,终于无后,过世前唯有将产业托给姓沐的妻家。沐府原为武学世家,接过庄子后竟说白展无后乃因敛财无德,遂自称“聚贤养德”,给予有一技之长却仕途不畅的青年才俊、江湖异士以厚禄,又广修佛堂多行善事来消除戾气、厚福添瑞。由此,从前的商贾之家就有了如今这般既行商又收容才士的格局。前任庄主沐啸乾半年前过世,如今二弟沐啸坤暂代庄主一职,打理家业。
每至月末,白云庄几个分部的掌事便要去各个铺子查账。书斋生意素来是由沐堇熙的二哥沐堇秋打理的,可他近日身子不适,自然有事妹妹服其劳。
芰荷只见侍婢白霜叫停了轿子,叉腰道:“让开,我家小姐来了!你们吵什么吵!”
身笼灰缎褂子的胖伙计一听这话,忙费力扒开人堆,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去招呼:“小姐!”
沐堇熙认得她,掌柜的前日里辞了工,去湘西做彩瓷生意,伙计赵宝儿就暂代了掌柜之职,打理书斋的生意。
“赵宝儿,怎么回事?”见赵宝儿遣散了门外的看客,她忙问。
赵宝儿见沐堇熙面色不善,忙矮身将她迎进门去,指着货柜一角,道:“这个书生偷书来着。自新逮着了他,他却打死不认账,硬说那书是他的。”
“哦?”
角落里,书生巾帽仄歪,正被伙计林自新攥住衣角,急声争辩,怀里却还死拽着一本蓝皮儿的书。
沐堇熙瞥了一眼,目光却被芰荷吸引住了。
她不着一词,只认真啜茶。
她见芰荷十六七岁模样,身形玲珑,肤光如玉,虽不着脂,却浑身上下逸出釉般光华,使人见之忘俗。她唇边衔了丝若有若无的笑,让沐堇熙既觉熟悉又顿生兴味,便问赵宝儿:“那是谁?”
“哦,这是前日里才招来的一个伙计。”
芰荷闻声过来,敛衽为礼,说自有办法让这偷书贼招供。
沐堇熙懒懒坐下,微笑颔首。
芰荷向她淡淡一笑,转视书生:“你可别说咱们书斋店大欺客。如你能答我两个问题,这书就算是你的。”
那书生哼了哼,不置一词。
“第一,你说这书是你的,那么你从何买来?第二,这书既是你的,那你必然能背一些段子啰?”
“这书……”那书生邪邪地笑了笑,“第一,是在街边的小摊买来的,我如何再去寻那卖家?第二,这书方才买来,我又怎能背上一些段子?那你说这是你们书斋的书,又有何证据?你可背得出来?”
“若我能背得出来呢?”
“小姑娘,这书内容淫邪不堪,你倒是背背看?”书生笑得好不佻荡。
“什么书?”沐堇熙突觉气氛不对,质询的目光“嗖”地一下射向杵在一旁的赵宝儿。
赵宝儿一张肉脸涨得更圆了,抖着嘴唇好一时才说:“是,是《金瓶梅》……”
沐堇熙吃了一惊,狠瞪他一眼,叱道:“赵宝儿,叫你代了两天掌柜,你就生出这样的事?我们怎么能卖这样的书?”
“我可以走了吗?这般淫邪的书,你们这样的书斋自然不会卖了。我算是清白的吧,哈哈!”书生张口大笑,举步就要跑。
“慢……方才我说了,这书原本就是我们书斋的。”芰荷笑道,展手将他一拦,“我背便是。”
沐堇熙好似被雷击中,瞠目结舌地望着她,她却视若无人,轻笑道:“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诗曰——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这女子……这……在场的男子皆面面相觑,惊得险些掉了下巴。沐堇熙忍了笑,在心里暗赞:这女子,人不算大,不但才学过人,更有胆色!
“我背得可有错?你不妨对照一下。”
书生脸上辣辣地红,道:“没见过你这般不知羞的女子……不过啊,你能背得一些句子只能说明你看过这书,却不能证明这书是你们书斋的。”
“你!”赵宝儿见他如此狡辩,有些窝火,胖腿踢出前却被芰荷拦住了:“掌柜的不要着急,你忘了么?最近偷书贼也蛮猖獗,我们书斋卖的书可都是做了标记的。那标记在……”
最末几字,她附他耳边,声若游丝。沐堇熙听不分明,却见赵宝儿点头点得好似鸡啄米,笑容满面。
“书生,你可听好了,”芰荷跨步上前,俏生生地立在他面前,正色道,“现下我欲将此事官了,若你是清白的,自然不用怕。不过……我记得啊,我朝《大曦律?贼盗》规定,对窃盗的人可使肉刑,初犯呢,便在其右胳膊上刺‘窃盗’二字;再犯,刺左胳膊;三犯,判处绞刑。就算你是初犯,可你的胳臂上有了这两字,还想安生做人么?况且你还是个读书人,这劣迹被记录在案,你……还想参加科考吗?”
书生听着这番话,脸色霜白,鼻翼上汗珠涔涔,强撑住了没有吭声。
“没反应是么?那……我去报官了?”芰荷向外间迈步。
“且慢,姑娘……能否大事化小?”书生急道。
“若你是初犯,就算是小事化无又有何妨?”芰荷缓然回身,笑如春花晓月。
“好,我承认,这书的确不是我的……”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很好!”芰荷满意地笑了,向他伸出手,拿过书转递给沐堇熙道,“小姐,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此事就此作罢,可好?”
见她允可,芰荷忙请赵宝儿放了偷书贼,作为小伙计,礼数虽是不亏,可她举手投足间英爽逼人,俨然她是店里掌柜。
沐堇熙凝目已久,这时注意到,这姑娘左眉梢生着一颗碎米大小的红痣,笑涡绽在两颐,怎么看怎么眼熟,不由问道:“请问姑娘芳名?”
“芰荷。”
“芰荷?你真的是芰荷!”沐堇熙欢嚷起来,使劲攥她胳膊摇晃,“你还认得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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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堇熙与芰荷曾有一面之缘。七年前,芰荷因与姨娘不睦,离家出走,弄得跟小乞丐似的,好在沐堇熙与二哥沐堇秋惠赠芰荷一餐。就在兄妹俩结账之时,芰荷却不告而别。沐堇秋担心芰荷,也曾派人去查访,一年来却杳无消息,只得作罢。
依芰荷所述,她当日见管家福伯寻来,避之不及,便佝着身子溜了,最终还是被他寻得,捉回家中。
“你……又离家出走了?”回程中,沐堇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身侧的芰荷,愕异不已。尽管芰荷先前说得很是分明:她已至适婚之龄,而待嫁的新郎却非她所爱。
芰荷脸上讪讪的,笑容却更是甜俏。
“你那么熟悉《大曦律》,不知像你这样的惯犯,该判什么刑呢?哈!”
凉轿微有颠簸,竹帘筛过斜照余晖,在芰荷脸上跃动着,映出她嫣软笑靥:“这个,问我未来夫婿吧。”
说笑间,二人携手回到白云庄。
白云庄位于胤州城外一处上好水岸,占地数十亩,府邸气势恢宏,大有遮天蔽日之观。庄中规模甚伟,以中心的正厅和花厅为轴,左面是庄中幕宾们居住的贤苑,正前方是五个分部会商议事之所,右面则通向沐府和别院。
走进府内,高楼广厦指天而起,满目的碧瓦朱甍、珍楼画栋,极尽贵气。叠榭层楼、小桥流水掩映其间,倒合了庄外铺青叠翠的绿植,生出些静幽离尘的意味。
少有人初临白云庄却神色自若的,芰荷算是一个。沐堇熙微笑着,心道:芰荷妹妹仪容出众,自也不是寻常人家儿女。
“芰荷,从今儿起你就在这住下。你是我妹妹,这以后就是你家了!”沐堇熙将芰荷领进贤苑,唤下人给她安排了一处厢房。
芰荷目光不可自抑地掠过左近一间厢房,心上有些搐痛。她忙扶住廊柱,睫羽上却萦了水汽,唇间勉强扯开一丝笑意:“谢谢姐姐。”
她的眼神有些发飘,沐堇熙目随而去,笑容一时僵了:“那是我二嫂以前住过的房间,不过……”
“不过什么?”
“二嫂不知道为什么,在成亲之前投水……”
她垂眸哽噎,芰荷也伤心起来,不由咬唇道:“那你二哥……现在,一切都还好吗?”一语未毕,睫上泪落。她也觉出失态,忙背身举袖拭泪。
芰荷的激烈反应让沐堇熙微愕,但她旋即想到了什么,遂展眉道:“嗯……二哥他很伤心,还自称是他命硬,克死了发妻……之后,又病了两月……不过,他说,他答应过嫂子要好好珍重自己,现下该没事了……”
芰荷如释重负般点点头,但听小厮前来奏报,说是大哥沐瑾楠所管的武馆账目有些问题,管家陈友沛请她过去一趟。
沐堇熙便吩咐芰荷先去歇息,又笑道:“我让红玉过来伺候你,稍后便送饭菜过来。我们庄里好看好玩的地方可多了,改日我再带你去游一游。”
待用饭时,来了个婀娜万端自称“红玉”的丫鬟。红玉语声娇脆,一叠声问好间已将托盘上的饭食一一呈上。糖薄脆、酥黄独、包儿饭、荷叶鸡……无不精致悦目。
芰荷含笑望着红玉,先尝了一口糖薄脆,赞道:“一般人做糖薄脆都用芝麻匀皮儿,你却还加了核桃碎,很是特别。”
一饭用毕,她只说不习惯让人伺候,自行盥栉一番,旋即睡下。
房门“嘎吱”一声阖上,将月光拒在门外,窗前案几却映着老槐枝叶,如凝霜披离。芰荷从案几望向梢头残月,愈觉心闷得慌,终于披衣而起。
四月之末,尚无接天莲叶之碧,但荡漾的碧波间,密密匝匝的荷叶亦是青绿可人。圆叶舒展,因风摇曳,高低起落。华池里,皎月下,初放的菡萏更是红白相间,婷婷照影,若有若无地撩拨着塘水的睡梦。
塘水氤氲含翠,荷花一如人面妖娆。鼻尖荷香荡漾,香远益清。依照脑中地图的导引,芰荷缓缓踱往塘东。
步未至,一道银色背影赫然现于丈外。
芰荷总算是庄里的客人,这样擅闯沐府别院未免冒失,忙熄灯匿身于翠柳之间,只扒出一道罅隙,偷偷打量。
云萧索,风拂拂。
男子亭前玉立长身,袍带当风轻漾,粼粼有如天河泻落,神祗也似;月色却给他的背影镀上忧伤光影,恰似一阙幽婉清词。
好熟悉的影子啊,难道是……芰荷瞪大了眼,捂住了嘴。
男子似有所察,微微侧过脸来……
他轮廓英挺,侧颜润如明玉。月色涂抹之下,眉毛上竟似凝了飞霜,欲侵鬓根,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深眸里似漾着融融烟水,好不迷人,只不过,缓流其间的,却是一种遗墨难书的哀情。
堇秋!
芰荷几乎听到自己眼泪跌碎于地的声音。
他不是身子不舒服么?为何在此?她蓦地想到一个名字:夏盈盈。
似被人击中穴道,她滞在原地,石柱般立着,胸间却似惊涛砌雪,无以平静。难掩心里的悸动与欢喜,她忙试着调匀呼吸,眯了眼不敢再看他。
“谁?”温柔却尖锐的一声骤响于身畔。
霍!
芰荷惊觉时,风声入襟,柳丝被劲道震起,痒痒拂在面上,和着幽幽青木香。
怎么办?我该怎么面对他?!芰荷心乱如麻……先前已设想过千百次与他重逢的景象,却没想到在这一刻,仍在他深睿的探究下慌乱若此!
“是谁?”柳外的人催逼着。
定了定神,芰荷才撩开翠色帘幕,缓步而出,轻声道:“堇秋哥哥,是我。”
“你是……”
玲珑清丽的女子身影映入眼帘,有着水一般的柔曼,荷一般的风韵,沐堇秋凝视须臾,戒心稍除,缓收了掌力。
“你还记得我么?堇秋哥哥。”芰荷紧盯着他,生怕他摇一摇脑袋,她却见那一泓烟水笼着她的脸颊,写满了说不出的惘惑。
虫鸣声声,声声幽泣,她心下黯然,待要侧过头去,却闻他柔声相询:“你……是芰荷?”
他的目光在她眉梢红痣一凝,记忆方才破匣而出
一阵欢喜劲上来,芰荷一时说不出话,忙收回将要夺眶的泪,点点头。
“真的是你!”
芰荷将往事一说,沐堇秋才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结账出来就见不着你了,可让我们担心了一场……如此甚好,你就在这里住下吧。”顿了顿,又道:“说来真不好意思,那时……我与熙儿在外,不便以真名相告。”
芰荷了然颔首,心内却不无怨怪:若你以真名相告,不用什么“二哥”“小姐姐”敷衍我,我何至于这么多年来寻你不着?当真造化弄人!
芰荷吸了吸鼻子,仰首望定这个曾给予她温暖的人,如饮芳醇般耽迷而不自知:“这碧月荷塘风光极好,我先前睡不着,便出来了,不觉间走到这儿来了……没想到竟遇见堇秋哥哥了。你……熙儿姐姐说你不舒服?现下可好些了么?”
沐堇秋不欲答,只微笑看她,又望着丈外白首亭,心里掂量一番,道:“坐一会儿吧。”
“白首亭……”这三字甫一出口,便黏附在心,有如魔咒。
“嗯,”沐堇秋微微笑道,“那是我为亡妻建的亭子。”
芰荷尴尬一笑,仰望牌匾且吟且叹:“‘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盈盈姐活在你心里……”
“你也喜欢这两句诗?”沐堇秋微有诧色,紧盯着她。她神色专注,如阅至宝,这般熟悉……
“从前,司马相如过饮于卓氏,以琴心挑之,文君夜奔相如,驰归成都的这段爱情佳话,是女孩子都会喜欢吧。”她忙解释道,“一首《白头吟》,挽回夫君的心,倒是值得的……”
似水月色,嬿婉回风。
沐堇秋瞥见她颊上透着不自在的绯红,想是自己太过唐突,忙垂首不再看她。但想起夏盈盈冰冷的坟冢,心被猛拽了一下,别样地疼痛。
扯回游思,他轻声道:“天色也不早了,翌日再来赏玩。”
折子一燃,灯笼骤亮,缓步而归的青石路上,浮凸两道高低影迹。芰荷偷望着这双叠影,心上生暖,唇角含笑。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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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沐堇秋带沐堇熙与芰荷出了庄子,直奔清风书斋而去。
芰荷坐在马车上,撩了窗幔,看着零星的商铺和来往行人,只一路摇头。
“怎么了?”沐堇秋清冷面容上蕴了笑。
“堇秋哥哥觉得呢?”芰荷扭头眄他。
微一沉吟,沐堇秋的嘴角扯了一下:“你一定是在想,这几条街住户不多,商铺也不多,还都是卖杂货的,白云庄怎么会择了这地儿来做书斋生意。”
芰荷以笑作答,但听他缓缓道:“你做什么事会舍近求远或是舍远谋近?”
他不答,她也不问,眸光交错而过,沐堇熙将二人神情尽收眼底,嘻嘻一笑。
昨日,芰荷已与沐堇熙拜了姐妹,今早一起,又拜了沐堇熙之母柳絮为干娘。干娘先失儿媳,又失夫婿,看起来颇有些病柳扶风之态。
芰荷心下凄酸,在给干娘磕头之时更是诚恳。沐堇熙这时又向沐堇秋提起,赵宝儿并无掌柜之才,他会得此意,便问芰荷心意。芰荷本对掌柜之位志在必得,自然不客套谦让,却又不安地瞟了瞟沐堇熙。她所认识的沐堇熙可是口无遮拦的,不知有没有将她会背那淫邪段子的事告诉沐堇秋。
沐堇秋听小妹说起,昨日那所谓的“记号”,不过是芰荷料定那书生做贼心虚,刻意说来诓他的,对她也颇信任,此时一到清风书斋,便宣布了对她的任命。
赵宝儿肉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旋即又满脸堆笑道:“小的早说了,万俟姑娘很是不错,小的能为掌柜效劳,何其有幸。”
“赵大哥不必谦虚,谁做掌柜都没什么分别。从今后,咱们彼此扶携。”
“我去看看自新把茶冲好了没……”
看赵宝儿往后堂走去,沐堇熙道:“他会不会不高兴?”
沐堇秋瞥了瞥芰荷,笑道:“我没有追究他为了赢利而慌不择路,他也当有自知之明。”
想到昨日里自己背书时的“故作镇定”,芰荷倏觉他笑得别有意味,脸上腾地烧了起来,沐堇熙也不理会她瞪着自己的大眼珠子,向她吐吐舌头。
当前乱局已生,文人大多无心向学,书斋生意江河日下,沐堇秋与芰荷正为此商议,便听赵宝儿道:“眼下不要说我们清风书斋,放眼咱胤州五十来家书斋,生意都很是清淡。很多书斋都转行做药材生意呀,玉石生意什么的……咱们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二公子,掌柜的,你们看……”
沐堇秋托起茶盏,轻吹茶沫。手指清劲润华,抚摩着盏上莲花缠枝的釉彩,曼声道:“隔行如隔山,人家赚钱的生意让我们做着可就未必如意。”
芰荷接过他递来的一瞥,颔首接话:“心系一处,做本行是最好。”微一沉吟,又笑道:“不过,要想好好做生意,还得想点办法才行。”
“哦?”
“现下时局如何?文人的喜好如何?”
沐堇秋看了看她,不紧不慢地说:“内忧外患,文人报国无门,大多寄情声色。”
她淡淡一笑,在那书架上拿取一番,隔空抛给他。
一本《尔雅》,一本《柳毅传》,沐堇秋捏着手里的书,微微一笑,但听她笑问:“书也不只是给读书人看的,你说时人喜欢看什么?”
“说来听听。”
“适才你问我做事会舍近求远还是舍远谋近,想必是因这左近就这一两家书斋。不过,懂得舍远谋近的道理固然是聪明,可我偏要买书的人明明知道不应该‘道在迩而求诸远’,却仍舍近求远,来我这买书!”
“好,”沐堇秋拊掌一笑,“我拭目以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