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波茉莉花/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顾明道卷》:
情波
一个人回想往事,必有许多感慨,何况袁锦明是多情善感的人呢?当他踏进那个园林时,美丽的春景送入他的眼帘,啁啾的鸟声送入他的耳鼓,但见碧草如茵,好花欲笑,映着和煦的阳光,拂着骀荡的春风,足使一班嬉春仕女心醉神酣。何况今天园中又开着兰花会,游人更觉拥挤,一对对的异性青年,携手并肩,做出亲昵的形状来。唯有他一个人别无伴侣,踽踽凉凉地先到陈列兰花的厅上去打了一个转,但见一盆一盆的兰花,披着红绸,标着名目,五光十色,目不暇接。他又想:这些兰花陈列在这里,无非供人鉴赏,但是那些游人大半是看热闹而来,能有几个知音呢?兰为王者之香,空谷幽兰,宜乎给高人雅士玩赏,现在却向那些伧夫俗子争妍取怜,恐怕不是兰花的本性吧。主者还要给他们披上彩绸,自炫其异,有心人当为兰花放声一哭了。他遂从人丛中挤出,心里觉得清爽些,沿着假山石畔,走到荷池东首一株大树下,立定身躯,顾着水中自己的影子,听树上黄莺魔曼的鸣声,使他细细地思量,默默地思量。前尘影事涌上心头,想起什么?想起他以前的意中人来。
两年前头,他不是同着可爱的璧也曾到这里来游玩过的吗?那时,正是夏日,荷池中菡萏盛放,清香沁人肺腑。可爱的璧穿着英白轻纱的旗袍,立在荷池的旁边,一种清丽之状,醉人心骨,但是现在可爱的璧到了哪里去呢?思量又思量,竟使他荡气回肠。
这时,有一阵风过,吹落几瓣花朵,堕在泥中,鲜艳的颜色已是粉褪香消。他呆呆地看着,心里平添不少感触,徘徊良久,才返身走出园来。回到家中,跨进书房,见小婢阿菊捧着几枝开残的玉兰花,正要抛去。袁锦明便问道:
“你为什么要把这花抛去?”
阿菊答道:
“刚才太太走到少爷的书房里来,见桌上瓶中插的玉兰花已开残了,所以吩咐婢子来收拾去的。难道这开残的花,少爷还要它吗?”
袁锦明想,前几天他的母亲从鹤园归来,捧着几枝玉兰花,含笑对他说道:
“你看这花开得很好,雪貌冰姿,像姑射山中的仙子,又白又嫩又香,所以我特地向园主说明了,折得几枝回来,供在你书房里的玉胆瓶中,谅你也很欢喜的。”
他是个爱花如命的人,喜滋滋地接过,用清水安插着。读书之暇,偶然见那玉兰花莹洁清丽,如美人淡妆素抹,别有婉媚之致,确是读书良伴。现在,不到几天已残了,被人抛弃了,坐在圆椅中叹道:
“花犹如此,人何以堪?真是一样可怜。”
阿菊不懂少爷胸中的意思,笑了一笑,又把花瓶中的水倾去,然后走出去了。他坐着,呆呆地坐着,又想起可爱的璧。
那还是三年前的事了。袁锦明正在上海一个大学里读书,在他的一级,有一个同学,姓陈名文,和他很是投契,交情莫逆。陈文有一姊姊名婵月,也在他们一级肄业,善奏钢琴,是校中音乐会里的健将。袁锦明是寄宿生,陈文姊弟虽也住在校中,但因他们的家里是在上海,所以每星期六要回去一次。袁锦明闲着没处走,便到陈文家中去盘桓,有时伴着他们姊弟俩到影戏院去看电影,有时到炮台湾去散步,这样消遣他们的假日。
陈文的家庭很简单的,他的父亲是在首都供职,每个月回家一次,家中只有他的母亲和姊姊,还有一个小妹妹名丽月,不过九岁光景,在小学校里读书,平日陈文姊弟住宿在校,家中只有她们母女俩了。她们住在北四川路的富禄里,租的两楼两底的新屋,陈文的母亲新迁到这里来,也只有三四个月。伊感到家中的寂寞,且有余屋可以出租,经着亲戚的怂恿,遂决计放租,一则可以节省经济,二则稍慰岑寂,便贴出召租,把楼中间和背后一个亭子间出租。但是伊取严格主义,孤独男子不租,别地方人不租,人口多者不租,实则上海做二房东的也不容易,只恐租着一个歹人,一旦有事,便要殃及池鱼了。北四川路是很热闹的所在,所以召租一贴出去,第三天便有房客来租去了。
一天,正是星期六,陈文姊弟照常要回家去,袁锦明跟着他们同往,因为陈文要请袁锦明吃夜饭,留他住一夜,明天同他出外游览。三人坐在电车中,袁锦明忽然问婵月道:
“听说府上租了一家房客,不知是怎样的人家?”
婵月答道:
“我也没有见过,只知道那家姓汪,人数也不多。”
坐了一刻,电车已到目的地,他们跳下去,走到家中。陈文的母亲见他们来了,很是快活,对婵月说道:
“今天我烧的狮子头大肉圆和鲫鱼,专备你们来吃夜饭,这两样是你喜欢吃的。”
陈文道:
“母亲,我预备要请锦明兄吃晚饭呢,稍停再要添几样。”
陈文的母亲说道:
“好的,晚上到馆子里去喊吧!”
袁锦明道:
“伯母,快不要忙,我是常常来的。”
三个人遂到楼下书房里坐定,女仆献上香茗,陈文的母亲取出西瓜子和胡桃糖给他们吃。只见书房门前一个雏婢提着痰盂走过,婵月问道:
“母亲,新租的汪家共有几个人?和他们可谈得来吗?”
陈文的母亲道:
“一共只有三人,从闸北搬来的,是上等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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