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兵》:
我背着一大堆行李去场站报到的时候就傻眼了。为了证明自己2.O的视力,我使劲地掐一下自己的大腿根部,再掐一下,那丝丝钻心的疼痛能让我晓得,这不是躺在降落伞上一摇一晃的时候发的春梦。这太真实了,手中那张雪白的纸上,爬着一只只驼背的蚂蚁,白纸黑字,压着鲜红鲜红的红坨坨,醒目而耀眼。
这地儿叫作土城子是没错的。四面环山,只有属于场站的地方才见得到水泥地面,其他的全是黄色的沙土。风一吹,到处都是,像一块会移动的幕布,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放眼一望,地上除了土还是土,连丛灌木都难得一见。莫说那些个高层的建筑了,就是在几十公里以外的市内,也最高不超过6层。老百姓的房屋设计都差不多一个模子,清一色的矮塌塌。红砖堂屋前面圈起一米多高的围墙,有成捆的高粱麦秸堆在墙角旮旯,里面不时地传出驴子、羊、马的奏鸣曲。当然了,还有高高大大的骆驼,屋顶上蹲着短短的一溜排的烧炕的烟囱,鼓着个青蛙眼。
听说航调室的主任,也就是我的头儿喜欢打牌,经常是通宵达旦地打,牌瘾很大。可自从我报到后,他似乎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规律,牌也不打了,变成了我的跟屁虫。听赖参谋讲,主任几乎难得在航调室露一下面,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日夜奋战的,这真是奇了怪了。其实在这里也用不着他来监督,每个换班上岗的参谋都非常认真与恪守职责。不认真也不行,飞机在天上飞,调度室要调控好自己的空中领域,还必须掌控其他飞机的高度、速度、方向,以便给他们腾出来飞行区域,以免发生飞机相撞事故,危险指数很高。这样人命关天,又关系到整个场站的责任问题,谁敢有半点马虎?!我刚报到,还没有让我轮班,主任其实也是大可不必的。我也悟不懂他干啥总像块狗皮膏药粘在我的屁股上,总会在我最伤感的时候不适时宜地出现,并且阴魂不散。我做梦都能梦到他对我凶神恶煞地吼叫着,“干啥呢?你这是干啥呢?”一口拗口的东北口音,嘴巴一翕一合的,边上还残留着白色的泡沫。
放假的时候,就能看到一些牧羊的少年一边摔跤比武,一边捡拾羊粪、马粪、驴粪,拿回去用来烧坑。他们赶着驴子拖着两个轱辘的板车,手里拿着干枯的树枝在草地上拨弄。羊粪是一坨一坨的,还有一粒一粒的,可马粪驴粪就是一堆一堆的。他们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惊呼:“呀,千层饼!”“耶,又是个千层饼!”这里的气候干燥,那些牲畜的粪便没几天工夫就干成过冬的燃料了。他们把那一堆一堆的粪喊作干层饼。他们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身着蒙古族服饰,系着洁白的哈达,蹬着骑马的高脚靴。他们跟我们一样身着普通的汉服,说着汉语。当然了,他们是有着两种语言的,还有他们的母语,他们喊蒙语,也就是我们家乡所说的地方话。他们用自己的语言交流时我们是听不懂的,写的蒙语弯弯曲曲的,像一个个特殊的符号,我们也看不懂。如果没有汉语的交流,我们看着他们就像傻子一样,他们看我们也像傻子一样。他们的皮肤普遍透着黑,是那种健康的古铜色,全身上下像是上了一层哑釉。
据说,因为土质和气候的问题,这里的作物只能生长一季,只适合种高粱和小麦。但这里的庄稼人都养着各种类型的羊。当然了,绵羊是最多的,这种羊体形高大,御寒能力强,又能剪毛创收。
一年到头,山上跟兔子尾巴一样,光秃秃的。远远一望,只能看到东一摊西一摊的骆驼刺,或者沙棘之类的耐寒灌木。
起先,主任总说我像个丢了魂的人。他说,也正常,刚来的时候大家都一样,热血沸腾、慷慨激昂的,嘴巴里面嚷嚷着什么苦都不怕,什么坎都能跨,口号喊得震天响,几个月下来就焉巴了。人嘛,不能总贪图享乐,要想有更大的作为,就得潜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干好自己的工作,得锻造自己成钢,而不是块生铁。可是没有经过千锤百炼,哪里来的好钢呢?不经历风雨,能见到彩虹吗?所以说场站就是锻造你们的熔炉,哪有人一从娘胎出来就一帆风顺的?不要总吊着个脸子,觉得憋屈,觉得这个风沙口埋没了人才。老实说,人才就是从这里炼出来的。我就搞不懂了,人家来到这里起码还要保持三分钟的热度,喊喊口号什么的。你呢,真是出了鬼怪了,人一进来就成了只哑蝉,半天蹦不出来个响屁,真是不让人省心呢。主任的一席话说得我心里毛毛的,主任呢,说得也对,其实我也不想长张苦瓜脸,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来到这里后就变成了厥人一个,平白无故地不想理人,心里面一团面揉来揉去就是没个形,有时候也真想自己骂自己,扇自己两个耳巴子,就像主任说的“干啥呢,你这是要干啥呢”,是啊,我这是要干啥呢?!主任的话就像一条毛毛虫正拱起脊背,一耸一耸的,荡起一轮一轮的波纹。
我是喜欢打单的,即使扎堆在一起喝酒,话也不多,喝到那个份上就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去宿舍躺着了。两眼望着白白的房顶发蒙,脑袋混沌,视线模糊,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然后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偶尔不能入睡的时候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稀里糊涂的,咬着嘴唇就开始呜呜的,发出火车发动时的长笛音。这个时候,主任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一把掀开我的被窝,嚷嚷着,干啥呢?这有什么呢?不就是上过高教、开过歼五歼六吗?在航调室的哪个不是停飞下来的呀?人家赖参谋因为停飞一个大专专科文凭就等了七年,他像你这样吗?要记住,我们就是祖国需要的一个兵,哪里需要我们就往哪里冲,这才是咱当兵的人的革命传统嘛。我便把嗓子压到最低,但还是有低低的抽噎一下子刹不了车,我把头偏过去,说,干啥呢?我现在不能摸飞机了我号两嗓子不行吗?主任的猪肝脸就缓和下来,他在我的床沿边坐下,摸着我的脑袋,说,汗平呀,不要怪我骂你,我也是过来人,我也是从高教下来的,现在的你就是以前的我呀。你的心情我能够体会,当初我们的豪情壮志,搏击长空的梦想都是一样的。但也要面对现实,不要做寒号鸟呀,要做一个时刻有准备的兵!我们停飞下来并不是不能实现我们的梦想了,并不是只有冲锋在前才能做英雄,我们在后方照样能做好后勤保障,我们照样能贡献自己的光和热。做默默无闻的英雄其实更伟大,你看小草渺小吗?人家其实不渺小,你看一到春天,小草是铺天盖地地变绿呀,那就是生命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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