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GG该放那里好
我进去时,无头人已经坐在角落里了。
不,应该说,他把头放在左手上,正用右手灌啤酒。
“嗨。”我跟他挥挥手。说真的,无头人的竖领风衣挺帅的,可是脖子上空空的,看起来还是怪怪的。
“嗨。”他把头放到吧枱上,转向我。他一定是用VR 3.7版的数字虚拟程序,肢体五官都可以分离的。
我是虚拟城市巴比伦的虚拟公民,ID是AK47#%753$@~TU,绰号别管我,英文叫Leave Me Alone(LMA);至于password,跟大家一样,都是******。自从展开我的虚拟人生以来,每晚我都会到这里晃晃。Happy Hours at Alu Bar,阿鲁吧的快乐时光,晚上八点到十点,买一送一耶!但为什么所有酒吧的快乐时光总是如此寥落?
时候还早,我想。吧枱内,开酒手杰克(Jack the Bartender, JTB)两手一摊,问我要什么?我也两手一摊,意思是随便。我面前立刻出现一瓶虚拟的比利时啤酒,St. Feuilien;当然,还有原厂特制的开口杯。不用交代,杰克给的第一瓶,从来没人抱怨过。只要瞄一眼你进门时的酒测值,他就知道该给你什么。
我瞄了一眼无头人袖口上的冷光名牌,他叫头壳空空,Out of Head(OOH)。
“如果GG不长在GG的位置,你觉得好不好?”我闻了一下酒杯,最先逸出来的总是花香。
“要是GG长在手上,虽然可以自体口交,可是煎鱼时会烫伤。”
“要是把GG藏在腋下呢?”
“那蛋蛋会被夹得哇哇叫。”
“要是GG长在背上呢?”
“拍谢,那就不能打手枪啰。”
“这么说,GG是长在它最理想的位置啰?”我喝下今晚第一口酒,好爽。
头壳空空沈吟半晌:“如果GG有意志的话,会甘心躲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吗?”
我也想了一下:“如果GG能够出头天,那GG会朝愈来愈大的方向进化,这世界就找不到可爱的小GG了。”
“为什么?”
我敲敲头壳空空的脑袋,如果大家都看得到GG,谁还要找小GG繁衍后代啊?笨蛋。“除非……”
“除非他很有钱,才可以确保后代的繁衍。”开酒手杰克凑过来说。
“对。”
“所以……有钱人都是小GG?”
“对对对。”杰克立刻跑到钢琴边,弹了一首〈有钱人的小GG〉:
〈行板〉
虽然我的GG小,可是我的志气高;
只要我有钱,就有美眉可以抱。
〈间奏〉
虽然我的GG小,可是我的口袋饱饱;
只要我想要,双B三P都可以搞。
〈间奏,转缓板〉
虽然我的口袋饱饱,可是我的GG小小;
只要美眉看到,都说唉哟不妙不妙。
原来嘲笑有钱人是这么快乐的事,大概我们都是无聊又无趣的无产阶级吧。我转向头壳空空:“你每天这样带着大头到处跑,不累吗?”
“大头本来就应该采用分离式设计。”
“为什么?”
“打架时可以先把它搁到一边。”
“那要怎么指挥GG?”
“用蓝牙啊。”
“难怪你只能喝数位的酒。”
老实说,数字的酒虽然可以虚拟得很像,味道就是差了那么一点。尽管以数字为基础的虚拟现实可以变出很多花招,我还是宁可有模拟的虚拟程序进入巴比伦。比较像嘛。
以前他们老是说,只要数字的取样频率再高一点,总有一天可以达到拟真的天堂。鬼才相信。我再闻了一下酒杯,果香已经出来了。看来我终究是个无可救药的模拟信徒。也许等到下个世代,高传真的模拟计算机卷土重来后,人们才能领会什么叫比虚拟的天堂。
“喝数字的酒才不会宿醉啊。”头壳空空坚持道。他的脸已经红得像猪肝。
就这样,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穷聊,等到诺诺教授(Prof. Know No, PKN)进来时,头壳空空已经有点头壳坏去了;他的颜面神经好像一直在抽搐,右手的线条也变成断断续续。可能是新版的程序还不太稳定吧。
“嗨,别管我,好久不见。”教授脸上写满了五六分的酒意。跟在他旁边的是个口交娃,嘴唇嘟嘟、脸颊鼓鼓的,名叫吸吸杀必死(Suck off Service, SOS),我猜她是教授最新的实验性产品。
“哈啰,别管我,”我眼前的开口杯忽然开口说:“你已经三十分钟没碰我了。再不喝,这杯酒就要走味了。”
“MaDe,别管我。”我说。芯片,到处都是芯片。连酒杯也要附上感应对话的芯片。要是每个女人都植入这种芯片,“你已经三天没碰我了,再不碰,我就要走人了。”哇哩咧,全世界的男人不疯掉才怪。
“人家是好心提醒你嘛。”开口杯说。MaMaDe,你碰过会撒娇的芯片吗?我一仰头,干了。
二、会微笑的小BB
杰克开了一瓶Tripel Kamerliet,缓缓倒进郁金香杯里,泡沫刚好浮到杯口,给我的。诺诺教授则要了一杯St. Idesbald,听说他从前是专攻高能物理的,难怪口味比较重。至于口交娃,好像对比利时啤酒没什么兴趣,却猛盯着我的腰间看,好像我拉链忘了拉似地。弄得我好想告诉她,我那里有个东西硬硬的,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料这次先开口的不是郁金香杯,而是杯里的酵母菌:“喂,隔壁的,你们混那里的?”
“我们也是从比利时来的啊。”教授杯里的酵母回道,然后两个杯里的酵母咯咯笑成一团。
“闭嘴。”我和教授几乎同时大叫。大概是觉得这群聒噪的酵母,侵犯到我们“虚拟人”的主体性吧。
自从上个世纪发现神经细胞的传递机制后,如今各种有机电子回路早已泛滥成灾。会说话的酵母菌并不稀奇,最近的新闻是,一只神经错乱的沙克病毒,竟然向免疫细胞求爱呢。
不过我认为最可疑的,还是比利时修道院里那些酿啤酒的老和尚。他们让酵母菌在瓶内发酵也就算了,干嘛还让他们互通讯息呢?难道他们负有侦测的任务?St. Idesbald酒标上那个老和尚,愈看就愈像某个玫瑰骑士团的骑士潜伏在共济兄弟会的后代。还有,Watou酒标上那个老和尚也很可疑。也许他们手上握有十字军宝藏的秘密,如今这些秘密都分散藏在酵母菌里,好确保能一代一代复制传衍下去。要不然,比利时怎会有那么多修道院酿的啤酒?至少,把秘密藏在无性生殖的单细胞里,总比藏在人类身上稳定又安全。你总不会抓住一只酵母菌来拷打吧。
“你知道吗,”杰克神秘兮兮地说:“昨晚有三个细胞被干掉了。”
巴比伦的虚拟警察叫细胞,其实他们全名叫扫毒战警(AntiVirus Patrol, AVP)。他们会以各种形式出现在各种场合,你根本不知道,墙上的钟是真的钟,还是AVP装扮的,何况它走得分秒都不差。
“怎么回事?”我喝了一口Kamerliet,厚~真带劲,这才叫啤酒嘛。
“应该又是跟什么侵入物有关吧,”杰克耸耸肩:“反正没人能逃过细胞搜寻的。”
当酒保就有这个好处,什么都比别人多知道一点。
“我有个方法,可以逃过细胞的搜捕。”诺诺教授得意洋洋插嘴道。他左手搂着SOS的腰,一颗光头就靠在她的右肩上,右手像鼠标在她大腿上游移。我可以闻到空气中弥漫着女性费洛蒙的味道,就像初次发情的意大利种猪,在某个冬日的夜晚,迷失在洋溢着松露香氛的树林里。
杰克兴味盎然地注视教授:“说来听听。”
就在这时,我瞥见吧枱角落,OOH的头忽然晃了一下。他不是早就醉得稀巴烂了吗?
教授的头好不容易摆脱女性费洛蒙的吸引力,正襟危坐发表他的想法。他说根据超弦理论,这个世界并不只是我们可见的四维时空,像许瓦兹─沙克的弦论,就是十维的。
那其他六维呢?
“因为蜷缩得太小,所以看不见。”
“你是说,它们都蜷成小球,藏在地毯下面?”我听得雾煞煞。
“嗯,可以这么说。你可以用一种紧致化的数学技巧把它们消去。”教授边说边要SOS把裙子底下的小裤裤脱掉。看ㄣ~,她真的这么做了。那是一条紫红蕾丝边的丁字裤,大概是维多利亚公开的秘密,O娘系列的吧,我猜。
“你仔细观察过阴唇的皱折吗?”教授才刚拨开,杰克已凑头过去,“你看,这上面的起伏,这么紧密的层次,这么丰富的表情,”说到这里,教授还用指尖推挤了一下,让它露出微笑的表情,害SOS发出一声轻吟,连我都忍不住想跟它打招呼。“其实,这种三维的皱折,只要退一步看,就变成一维的弦了。”
“所以呢?”
“所以只要你变得够小,就不会被细胞抓到。”
“要多小?”
教授偏头沈吟了一下:“只要小于10-13公分,大概就不会被粒子加速器追踨到轨迹。……不过,要是碰到超导对撞机还是会有麻烦,……算了,我想你只要比电子小一点,就可以躲过那些细胞了。”
靠~这不是废话吗!我真的服了这些搞理论的。难道有人会对你说:“亲爱的,我把你变成电子了!”
什么跟什么嘛。
SOS穿回丁字裤,继续用她纯真的眼睛盯着我,眼珠子骨溜溜地转,一副好想知道我的GG到底是一维还是三维的表情。我也好想告诉她,如果从火星上看,我的GG一定小得像一根弦,一根会振动的弦,远看像一维的,其实是四维八德统统有的咧。
教授说得兴起,开始口沫横飞起来。只要一兴奋,他右手的中指就会不自主地抖动。他从广义相对论和量子论的冲突,说到重力和无限大的困惑,“无法重正规化的无限,nonrenormalizable infinities,”他说,听起来好像最时髦的绕口令。等到他谈到粒子的手症、左旋、右旋、奇数维和偶数维孰是孰非时,我的头也开始左旋右旋起来了。此刻的我只有一个问题,我只想冲到SOS面前,求求她帮我解决很硬很硬的问题。
但是我没有勇气。
在虚拟的世界里,我是个懦弱胆小又无聊的无产阶级。
我是废物。
于是我站起来,喝下最后一口Kamerliet,埋单。
离去时,背后,JTB正好换了一首曲子,〈爱进酒吧就别怕醉〉。
一首轻快中夹杂着感伤的男低音。
三、到指甲彩绘店找美眉
从阿鲁吧出来左转,穿过两条街,右转直走,就可抵达巴比伦大道。林荫大道夹着运河往前行,来到跟巴别塔大道相交的圆环,就是整个巴比伦城的中心。光是环绕这个圆环的内环大道就有将近十二公里。不用说,圆环中央矗立着高耸入云的巴别塔。没人到过塔的顶端,但据说,那里储放着世界最先进的云端处理器,是整个虚拟城市的入口和出口。我们所有人都是从那里进来的。圆环东南角有一条哲学家小径,走到底,右边就是早期的市立图书馆。当然现在里面已经没有半本书了,因为所有知识在网络上都可以找得到。图书馆对面是市立的三温暖,里面有千姿百态的公娼。两座建筑间有地道相通,据说当初这样设计的目的,是让你可以跟老婆说:“你先到市场逛逛,我到图书馆看一下报纸。”
我穿过市场,照JTB的指示,拐进迷宫般的巷弄里,绕了两三圈,才找到纤纤指甲彩绘沙龙(Xian Xian eXotica , XXX)。说是修指甲,其实是做黑的。门口扛棒上标榜着,她们用的是有机颜料,指甲上的花草会随着你的服饰或心情而变化。也就是说,如果妳穿迷你裙,指甲上绝不会出现贵气逼人的牡丹;当你喜形于色时,指甲上也不会冒出泪的小花。
从外面望进去,只见三三两两的女人倚着橱窗坐在高脚椅上,正忙着在指尖涂涂抹抹。最妙的是,室内光线非常明亮,但你只能看到她们的手和脚,其余都被马赛克了。
我一进门,三七仔(Son of 3-Seven, S3S)立刻趋前哈腰递烟,“先生,做指甲吗?做一手,还是做两手?”
做你妈的头啦做,他的意思是做半套还是全套?
我环顾四周,立刻就明白了。不管伪装成顾客或指甲西施,其实她们都是一伙的。这样就算AVP整天在门口站岗,也抓不到半根鸟毛。
……
展开
——宝瓶文化BBS
《去年在阿鲁吧》是2011年我读到最好看的一部小说,和其他小说没有一点雷同之处,只有贺景滨写得出这样的小说,而且只有贺景滨会如此不顾外界文学阅读环境,“一意孤行”地完成这样的作品。天马行空中的最大纪律,是本书一大特色。
——杨照
贺景滨本身就是我辈小说延展向西方(或应说世界)小说无垠星空,冒险航行可能的一枚“飞出太阳系之外”的孤独宇宙飞船。
——骆以军
小说居然可以这样写!自由的、开放的,没有局限的、失去边界的,甚至没有任何理论可以框架的书写。米兰昆徳拉在讨论小说时,一直担心我们将失去“赛万提斯宝贵的资产”,事实上,贺景滨的小说就像我们小时候读赛万提斯的唐吉轲徳一般,神奇、爆笑,穿梭在现实与幻想的吊诡之间,于是风车可以变成巨人,羊群可以变成大军,那样对未知的神秘想象,我又在贺的《去年在阿鲁吧》看到。
——台湾宝瓶出版社总编辑 朱亚君
哇哦!
这是看完贺景滨的《去年在阿鲁吧》这本书的感受三部曲。满满的感受,满溢到不知该如何表达;无穷无尽的疑问,因为开始怀疑周边的一切事物;最后是一种敬意,借用句书中主人翁的口头禅:“这真MaDe的好看。”
——台湾《联合文学》曾文正
科幻式的未来虚拟场景设计、痞性十足的网络语言,以及伍迪艾伦《性爱宝典》式的体内器官自成主体的相互对话,贺景滨把小说的形式部份写得极其蓬松绵软。另一方面,他又在大量的对白与人物内心思维中,正经八百讨论起硬邦邦的知识与理论,范围遍及社会学、物理学、生物学、数学、量子力学、哲学、天文学、心理学与信息科技(篇幅有限,不及备载),几乎把小说写成一本综合科普与人文的对话录。
——台湾《联合报》
小说之所以为小说,正因为它是虚构而和现实是有距离的,它要写的是人生的可能和人心的想象。贺景滨《去年在阿鲁巴》可以说真正掌握了小说的本质,充分发挥了虚构的可能性和想象的天马行空。
——台湾《幼狮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