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约会
李云来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地打算买房,是在认识了西西之后。
在本市广告行业最具实力的蓁城广告公司,云来已摸爬滚打多年,虽说没捞到什么具体的实惠,但好歹混了个资深摄像的名头,与西西这样的实习主持人基本不会有工作上的交集。尽管同在一栋大楼,上班下班,彼此眼熟,可从未打过招呼。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
去年年底,公司接拍一个耗资巨大的旅游景点介绍片,云来配合的编导丁谣请西西帮忙出镜担任主持,加上司机晴姐,一行四人几乎每天下乡拍摄,一来二去,云来和西西之间忽然生出那么几分意思。
广告行业类似半个娱乐圈,因此广告公司的司机大多很好说话,尤其像晴姐这样大半辈子都在这个行业里打滚的女司机,十分善解人意。
云来需要用车的时候,跟晴姐打个招呼就能把车开走。当然她也是基于对云来当兵时所学车技的无限信任,才放心让他开车出去与西西约会。
不过,每次,晴姐都会照例啰嗦几句,无非是小心闹出人命之类的老生常谈。云来随口应着,一踩油门,连同晴姐那些挤眉弄眼、心照不宣的警告一起甩在车后扬起的黑烟里。
西西倒是持有驾照,据说是读书时就考的。
云来心里暗叹一声:自己当兵那会儿头脑简单,以为学会开车就好,压根没想过考驾照,直到复员回到地方才发现,没有正式的“本本”根本没法上路,只好老老实实掏一笔银子去报考。报名费加上其它乱七八糟的费用7000多元,是从前价格的几倍都不止。现在的小姑娘精明,读书时就知道未雨绸缪,时代真是不同了。
云来才一分神的功夫,车子几乎撞向护栏,惊得西西花容失色、尖叫声声。云来就势一脚刹车,停车,吃饭。
正是秋风起、蟹脚痒的季节,公路对面模仿阳澄湖蟹舫挂着高低错落的螃蟹招牌。霓虹灯下闪着红艳艳光芒的卡通螃蟹,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诱人。
路边聚集着许多螃蟹摊子,一字排开。一帮大姐阿姨们守在摊前,眉开眼笑地招徕着过往车辆。
云来告诉西西,这些都是当地的螃蟹养殖户,一般都是一边卖蟹兼开饭店,反正自家的房子不用交租金,价格就比蟹舫实在。说话间,好几个大姐大妈跑过来探头探脑、招揽生意,其中一个眼明手快地抓住了云来。
这家的新房刚刚装修好,在乡下算是颇有气派。铝合金门窗,地上铺着大块白色瓷砖,每个房间都吊了顶、安装了彩灯,显得十分喜庆。老板腆着大肚子走出来安排两人挑蟹。这里卖蟹不论斤两,而是按对数,根据蟹的大小论价。老板一个劲地捡大个儿的螃蟹称上,然后举着凑近让两人看:“青背白肚金爪黄毛,正宗的湖蟹!”
螃蟹张牙舞爪地挥动着毛茸茸的大钳子,冷不防抓住西西飘起来的一缕长发。西西尖叫一声,老板吓了一跳,手一松,螃蟹掉在地下,休克了一秒,很快清醒,马上飞速地横行着逃命。老板赶紧招呼伙计帮忙捉蟹。他十来岁的女儿,梳着条朝天葱样的小辫子,在门槛上跳出跳进,看大人们手忙脚乱。
乱了一阵,螃蟹终于被抓,放上蒸笼。其他的农家菜也已点好,陆续下锅。
云来和西西相对而坐,一时无言,唯有饭菜的香味萦绕彼此之间。
还是云来抢先打破沉默:“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蟹质量好,那是因为本地的水质好。湖水不深不浅,水生的芦苇等植物多,适合螃蟹生长。”
西西说:“怎么听着像王婆卖瓜。”
云来说:“我不姓王,也不卖蟹。这里环境一般,但是螃蟹货真价实,比那些所谓高级蟹坊的好的多,菜也是农民自己种的,不施农药。”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在不停地算计:这顿饭应该不超过150元。若是在市里吃顿自助餐,一个人都不止这个价。
不一会儿,煮好的螃蟹就被端上来了,两个圆形的瓷盘子里,各放着一只金黄泛红的螃蟹,一雌一雄。另外,还带一小碗蒸过的姜丝酱油佐料,加上炒螺蛳、炒青菜等几个农家菜,那色彩,那气味,令人食指大动。
云来挑了一只递给西西:“真是牡丹花下死,做蟹也风流,这家伙临死还握着你的头发。”
西西细看,蟹钳里果然还留着一点断发,不由笑道:“螃蟹哪会有什么思想,只怕是大师借题发挥吧。”
云来自顾自掰着蟹脚:“本来就是来世上走一遭,有没有思想根本不重要,一样是身不由己的命。”
西西戏谑道:“看不出大师这么愤世嫉俗,背后一定有段血泪奋斗史。”
云来一愣,随即自嘲道:“血泪还不至于,奋斗也谈不上,否则不会混到现在还是个扛机器的。你知道不,其实扛机器跟在肉联厂扛冻猪肉没啥区别,唯一不同的是稍微受点尊重。”
这些话不是云来的原创,是前女友阿珍对他做的定论。
云来出生在长江以北某国营工厂的大院。在几十年前,那可是万众瞩目的好单位。当地人如果不知道这个国营工厂,就像苏州人不知道观前街,无锡人不知道大阿福,常州人不知道恐龙园。总之老中青三代或是工人、农民、知识分子任何一个阶层,说起某某家的孩子有出息,那就是以将来去国营厂当工人相期许。谁家有一人在国营厂,即使是厂里的操作工、厨房的大师傅,也足够家人在人前人后骄傲好一阵了。
云来像多数纨绔子弟一样,少时读书不上心,打架闹事却少不了。父亲一狠心送他去当兵,本想复员之后子承父业进工厂。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那家国营工厂的一蹶不振,是从九十年代迁往江南开始的。九十年代经济开始腾飞,尤其在经济发达的江南,各类新颖的产品层出不穷。虽然厂领导励精图治,希望迎头赶上、与时俱进,但是工厂整体的颓势终究势不可挡。昔日号称研发高精尖产品的大厂,最终也只能依靠生产汽车喇叭、收音机之类低端产品苟延残喘而已。
幸好云来复员得早,那时部队还给安排工作,单位不错——广告公司。虽说比不上机关单位体面稳定,但是胜在收入良好。广告公司员工分成两种,正式与之签署聘用合同的员工为正式工,签约时间长,也不会被轻易辞退。而另一种与公司某部门签署短期合约的被称为临时工,随时面临失业的危险。云来的高中学历在这个专业人士云集的地方并不出色,只得从“临时”摄像做起。
尽管公司里像云来这样要文凭不过硬、要关系点不出、要特长无所奉的80后为数不少,可云来当时的女友兼高中同学阿珍,却时常拿他跟外人比较——没房、没车、没钱、没地位,工作忙、收入低。总之,他的一切她都看不上眼。两人针尖对麦芒,在恋爱七年以后分了手,同时阿珍还奉送给了云来一番关于扛摄像机和扛冻猪肉的临别赠言。分手后不到三个月,阿珍就嫁给了一个外科医生。“人家学历高、收入高……”阿珍说的。
幸好年纪还轻……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迈开大步向前冲,云来以高中不全的底子报了个夜校本科班,班上大小老板成群,最不济的小老板也在本市最大的商品批发市场拥有几个铺位。
不过,除了考试的时候全班座无虚席,平时班上再多也就三分之一人口,同学们纷纷开着私家车偶尔来应个卯,要不就差遣个手下来做替身。
云来心疼学费倒是其次,主要是为了学点真本事,不是真忙得脱不开身,那是一节课不拉。那时新夜校还没落成,旧校区就在市区,不远。云来每每蹬着自己的破自行车上学,停在同学们清一色的轿车中间,两个字儿——寒碜。
然而,因为背靠“摄像师”的金字招牌,再加之他为人谦和,同学们倒也不以为意,纷纷起哄到底是“大师”——有个性,不俗!
云来唯有苦笑,他并不是自期甚高,将来一定有喝令三山五岳开道、当大师的气概,主要是,想转成正式工,出一口闷气。
新世纪初,蓁城广告公司引进一拨又一拨中青年大学生,一下子人满为患,从来不觉得多么珍贵的正式工名额一下变得紧俏起来,逢进必考。最终,新人只能与公司某部门签约,以临时工的身份工作。
那一阵子,公司人心浮动,纪律涣散:新进的大学生们要么奋勇争位,夯实晋升基础;要么四处找门路,拉广告创收,奠定经济基础。而很多元老则萌生去意。但是这种局面很快被随之而来的金融危机打破,尤其是近几年,随着就业形势的日益严峻,即使是公司里待遇低、工作强度大的临时工,也成了万人争抢的香饽饽。
云来奋斗五年,眼看“转正”的希望如天明前的星辰,一颗一颗暗淡下去,屡次更新的考核制度如孙大圣头上的金箍一次比一次更加严苛,这才悚然惊觉,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部队吃苦三年,公司里辛苦五年,原以为十年媳妇熬成婆,到头来那希望还是镜花水月,看着,很近,摸一摸就碎。
云来借口上洗手间,到里屋去结账。老板在计算机上唧唧呱呱按几下,爽气道:“给你打个折,一百八十元。”云来心理价位是一百五十元,足足多出三十元。
老板说:“螃蟹涨价了。不信?你到其他地方去吃吃看!这么大个的蟹,人家收你八十元一只都不算贵!”
云来揶揄道:“那是有人三陪。”
老板一脸坏笑:“你不是自带了吗?”
双方磨来磨去,最后:螃蟹一对九十,农家菜五十,啤酒十块,整一百五。
云来指指停在路边贴着公司Logo的汽车说:“看到没有,我们是广告公司的,出去给你做做广告,多拉几个生意,不都赚回来了。”
老板不满地嘀嘀咕咕:“越有钱的人越小气。多来几个像您老这样的,我就亏死了。”
回去的路上,云来问西西今天感觉如何,西西不置可否。云来也不以为意。他觉得今天真该谢谢晴姐,吃喝泡妞,花费无多。
似乎社会上的人都以为蓁城广告公司的员工不差钱,个个香车美女、纸醉金迷。可是又有谁会了解?在公司里,表面风光无限、内里捉襟见肘的又何止云来一个,或许,他连表面风光都算不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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