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苏眉，苏州作家，古代物质生活文化研究者，擅长书写以江南文化为背景的人文生活散文，出版有《素茶书》《茶笺》《食笺》《香笺》等。

这是一本苏式生活美学散文集，作者是苏州青年作家苏眉。苏眉多年致力于书写苏州生活，尤擅茶事、美食，具有十分浓郁的苏州情调和个人特色。本书从作者本人的感受出发，以江南文化为底色，茶食作引，苏式生活为铺陈，以美学性灵为导赏，将散文书写构建在市井布衣、文人雅士的种种掌故之上，依托作者丰厚的古典文学知识储备，旁征博引，巧妙结合对现代生活体验的认识，重新探索生活的质地，构建全新江南美学。全书三个小辑，内容涉及面广，用图文定格生活的美好瞬间，用热爱描绘出江南闲适的生活方式。苏眉过的是一种极简自洽的生活，她将亲历的苏式日常写出来，细细碎碎，皆是浪漫，只要好时光，都该被宝贝。若能在真实的世界之外，留得一些“无用”的空间，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时光往处

老照片里有温暖的旧色，像乡间晚霞将落时的那一抹光，把农家的丝瓜花和扁豆条都照了个金碧辉煌。在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搬了太爷爷时就在用的木头矮条凳和藤靠椅出来布置晚餐桌。那桌子也是老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最早也许是上过红漆的，上边供着龙凤花烛和三牲祭盘，现在它只一味端庄地沉默着，任主妇往上面摆着丝瓜炒毛豆、酱油茄子、清蒸鲢鱼干、咸菜烧百叶，还有一大壶用来泡冷饭的凉茶。毛毛头们都洗过澡了，晒得黝黑的脖颈里被年轻的母亲匆匆抹了几把雪白的痱子粉，蹲在吱呀作响的藤靠椅里吃一段黄瓜。女孩子们则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穿小碎花棉布衫。那时还没有精油，家家洗澡都习惯往澡盆里洒花露水，此时刚好散发清淡的香味。老人手中握着蒲扇，不为纳凉，是为驱赶想象中的蚊子。虽然桌下点着大盘蚊香，但他们还不时地拍拍腿脚，这成了乡间晚餐和纳凉时的一种仪式。江南的民居错落有致，左右逢源，首尾呼应，吃晚饭便像摆了龙门阵，当家的男人朝南坐，孩子和狗在桌下跑着。谁家饭不够了就吆喝一声，自有饭多出来的人家拎个饭筲箕过来；也有人家特地多做了猪油渣烧咸菜，每家桌上都分到了一碗，只是因为他家孩子喜欢吃百家饭，一到晚饭时间就到隔壁人家的桌上趴着，隔灶头的饭香。

这幅残照在心中的图景是老照片的精神底子：朴实、坦荡、干净、温暖、动人，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便是郑重。这和旧时的吃穿用度是一样的，一把草蒲扇也小心用着，千修万补的，就是塌皮烂骨了也不会扔，还可以在灶头里烧把火，暖个饭香。

以前的老照片，都喜欢装在玻璃镜框里，像攒家当一样攒满了一个框子，便隆重地挂出来，在客堂间里稳坐江山，下面贴着家里孩子的奖状，这是普通人家屋里面最理直气壮的装饰品和履历表，几乎是可以用来代替家谱的。相框里簇拥着孩子还是团团脸时的照片，笑得龇牙咧嘴的，抱着他的大人也是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然而也得忍着，谁到了相机前都不能失态呀，又是一大家子人，谁家照相不把全家都照上啊，要不简直就是浪费。照片背景通常是自己家的房子，土墙黑瓦，然而再难看也是自己的家呀，几个孩子往墙根前一站，再歪斜的房子也是可亲的。边上一张就是孩子们拔高瘦削的样子，穿着过大的衣裳，有些不体面，然而喜气洋洋的。在相机前，谁都喜气洋洋的。生活中最好的时光都浮出了水面。女孩子梳着麻花辫子，男孩子的头发也梳得光光的，通常是几个挤在一起拍，排得齐刷刷的。再过去一张，孩子们就一个个长大了，男孩子参了军，在部队里寄了照片回来，浓眉大眼的，戴着雷锋帽，那真是神俊；女孩子长大了，要谈恋爱了，见面之前先给对方一张照片，那是要母亲或者要好的姊妹特地陪着去照相馆，心心念念地照了，回家又几天不得安生，总觉得拍照的时候表现不到位，遗憾的地方有许多。纠结了好几日后，终于赶早拿到相片，又羞又笑，觉得果然照丑了。

其实挺好。

那时候拍的照造型都是一个模子的，脸朝一边微微侧着，冬天的时候用一条围巾包着头，使脸恰到好处地露出来；夏天的时候则是两条溜光水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也有大胆的女孩子烫了时髦的波波头，在相机前扭捏不安地笑着。然而从来不会有笑意浓重的照片出现，也许照相师傅觉得那样子太过轻佻，或者就是为了纠正对拍照这个事情的过于重视—月盈则亏，凡事太用力了往往会适得其反，所以照片里人的眼神永远是看别处的。

说到这里，才开始说我手头的这张老照片。那也是我个人觉得如果一开始就切入正题，就有点无从说起的感觉，或者也是觉得不够郑重的缘故。就像听戏，主角出场之前先要有小旦唱个段子暖个场；请人正经吃个饭，热菜上来之前先摆几盘小碟，方才显得客气。

照片中理西式三七开的头发，穿黑呢中山装的男子是我的祖父。挽清水齐耳短发，穿暗蓝底白碎花大襟棉袄的妇人是我的祖母。她怀中抱着的那个男孩子则是我的父亲，穿斜纹布大襟小棉袄和背带工装裤，头发特地梳成和祖父一个样式，令人莞尔。也许是不大照相的缘故吧，我父亲眼中有恍惚之感，即便若有所思也是简单美好的，仿佛是刚出屉的新鲜豆沙白馒头上点的一个朱砂印。我真想知道幼童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他们的可爱之处就是对于重要的事情的不重视，所以自有一种拙朴超然之态，更有着神秘的吸引力。那年我父亲大约五岁，从时间上推断，应该是 1960 年前后。

这张照片，摄于苏州火车站边的一个小照相馆里，从我童年听得的一些故事中推断，应该是祖父抱着父亲送祖母去上海，临行前，拍了这么一张照片留念。因为这一去就是一年半载，祖母是去上海帮佣。

为何去上海？那是因为上海有些旧相识在，介绍起人家来，也都是知根知底的，心安，人也自在。我祖母是经历过一些事情的，所以身上有一种果断决然。在日子最困难的时候，她靠帮佣使家里渡过了难关，所以难虽难，孩子倒是一个都不曾饿着。然而这期间夭折了一个女孩，接到消息的时候，她正在上海逼仄的弄堂间里洗一盆衣裳，她哭了又哭，一盆衣裳终究还是洗完了。

我祖母原是上海一个富商的女儿，七宝镇上的大半产业都是她家的。我幼年时祖母经常带我去上海住的一户人家，男主人生前便是我曾祖父的司机。日军侵华那阵子，曾祖父一家流离失所。那时我祖母十一二岁，与她的哥哥一同逃了出来，后来又与哥哥失散，最终辗转找到大姐，从此跟了她生活。那时的祖母不再有用人伺候着，亦不再是千金大小姐了，成了大姐家中的一个小食客。她的大姐有着几个孩子，又失去了祖上的产业，家累很重。祖母长到十六岁，便有了自己的主意。那时渭塘有一个老阿姨在她大姐家做保姆，说起苏州有我祖父这么一个人，眉清目秀的，人实诚，是个小裁缝，会手艺，不用担心会饿到肚子，跟着他，一辈子虽然不会大富大贵，然而可以平平安安。后来，我祖母随着这个保姆阿姨来到了渭塘，嫁给了我祖父。这个保姆老阿姨我还见过，是家族老亲，过世的时候我亦去出殡，算来这个老阿姨也是高寿之人，是喜丧。那个时候我已经读小学六年级。

这张照片，连同其他的一些老照片，我父亲十分珍视，前几年拿去照相馆做了个塑胶封套。这次我为了写这篇文章，把一些老照片拿去扫描了，回来时他竟然一下子就发觉少了这张，我答是最后一张扫描，估计是落在机器里了，不会丢失，也不会损坏的，他才稍稍安心。其实我父亲从来就是个豁达之人，对这些小东西如此上心，倒是我始料未及的。静下来时想想，感觉是他逐渐老去的缘故。生命是一个圈，暮年连着童年，他掌心握着的，就是童年的温度。我看他泛白的鬓发，心下悲戚。生命的残酷和慈悲并存，一念间，沧海桑田。

我祖父在暮年的时候，头发雪白，嗓门很大，是个可爱的老头。他喜欢听说书，走到哪里都挎着一个木头匣子的半导体，说书先生的声音稀里哗啦，十分热闹。在身体健康的时候，他就为自己备下了寿衣，还给子孙做好了孝衣，雪白麻布，大襟盘扣，一条条腰带针脚细密紧实，是倾心之作。也许他无数遍想过这些衣服穿在他的子孙身上的样子。又或者，在世间荡了一圈后，老人的心态又回到了孩童时的无欲无求，所以格外海阔天空。祖父出殡那日，来的人特别多，他生前备的孝衣不够，家中又临时请人做了好些，忙乱中，粗针大线的，又没有买到那样好的纯白麻布，现做的与他备好的孝衣真有云泥之别。我抚着那衣襟上精致的苏式盘扣，心里晓得，曾经的一段最美好的时光，已经定格了。

【目录】

辑一：时光往处

光阴故事

平江，何处是故乡

梦里云泉

旧时未央

为荷而来

言味道

时光往处

夏日裂帛

苏州美人

独享之乐

花影留疏

独饮

无用

心念

空间

灵岩

且慢

白相

辑二：云上之味

瓦壶天水菊花茶

苏州的茶点

彼岸花

山间吃茶

庙里吃茶

聊寄一枝春

云上之味

一期一会

在江南，怀柔的一种方式

念旧食堂

一面之缘

隐入尘烟

清欢

一色清绝

一枚清梦

孤独之味

暗香盈袖

霓裳羽衣熟暮春

插枝梅花好过年

辑三：与谁同坐

纸上山水

江岸送别

天光

于无声处

山僧又是采茶时

莫道长相忆

一切有情，依食而住

我有一餐饭，足以慰风尘

明月前身

一叶观园

寂静之道

在最好的时候，我们都不曾见

我手画我心

抽离之心

其羽可用为仪

笔容清风，岁月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