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图，上海人，作家、文学评论家，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长篇小说《Sweetheart，谁敲错了门》《风华正茂》《别了，日尔曼尼亚》《迷阳》《无所动心》，中短篇小说集《玫瑰婚典》《忧郁的星期天》，文学研究专著《都市叙事与欲望书写》，批评文集《快乐的随涂随抹》《眼观六路》《深谷中的霓虹》《东西跨界与都市书写》等，并译有J.希利斯·米勒的《小说与重复》。

本书聚焦不同时代文学批评领域的前沿话题，在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广阔视野下，关注富于时代性的文学话题。在线性时间的批评文本中，了解中国现当代热门作家莫言、余华、格非、张怡微等的创作创新，探望世界文学经典文本中的人事物象。在中西文本的对比剖析中，作者不仅向读者展现了中国作家在汲取西方有益经验、激活传统资源、破立并举的创新创作，而且表达了关于文学批评的视界及观点、文学创作的追求及人本关照。

 老树繁花 “闪耀的韵致” 和迷津

                         —— 《繁花》审视世界的方式及其他

    一 《繁花》的风靡文坛与叙述形式上的特性

    早在2012年,一部描绘上海市井生活画卷的长篇小说 《繁花》悄然登场。它问世后不久,旋即出人意外地风靡文坛,赢得批评家和众多读者的广泛赞誉,不仅摘取了中国文学界的最高奖———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而且洛阳纸贵,销量节节攀升,迄今已达百万册之余。2024年初,由香港著名导演王家卫执导的电视剧 《繁花》在全国热播,一时形成人人争看的盛况。尽管电视剧与金宇澄的小说原作存在鲜明差异,但它的传播也推动了小说原作的热销。

    一部以上海市民在20世纪60—70年代以及90年代的日常生活为描写主体的小说,如何能在众多同类题材作品中脱颖而出,成为众人追捧的爆款? 自20世纪90年代起,对上海这座城市及其历史、世俗风情的描写成为文坛的热点之一,王安忆的 《长恨歌》堪称其中的佼佼者。应该看到,王安忆的大量作品都是以上海为背景,《长恨歌》仅仅是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一部。其他作家聚焦上海市民生活的作品也为数不少,王小鹰的 《长街行》便是其中影响较大的。而金宇澄的 《繁花》之所以能先声夺人,与其小说叙述语言与形式的特性有着不解之缘。

    《繁花》问世后一些批评家便察觉到了这一点。扑面而来的浓郁的世俗生活气息,历史变迁中普通人的悲欢喜乐,隐伏在上海这座城市各个角落飘移不定的欲望,以及文本中俯拾即是的沪语方言词汇———都构成了这部小说吸引读者眼球的因素,但仅止于此,这部小说还难以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力。人们被它牢牢吸引,但似乎也说不清其中的缘由,有批评者曾生动地讲述这种令人亢奋而迷惑的阅读经验:他在阅读完 《繁花》后会感到有某种程度的晕眩与不适,过后他会有种耳目一新之感,他会发现自己的视力和听力都增强了,对作品和作品外世界的认识无意中提升了一步。①

    而金宇澄本人并无精深玄奥的理论前设,他在创作过程中依傍的更多是长年创作、编辑的经验与直觉的体悟。他在全书的 “跋”中坦言: “话本的样式,一条旧辙,今日之轮滑落进去,仍旧顺达,新异。”② 不难发现,他仿效的是肇始于宋代话本小说的传统笔法和风格,在百余年中外文学交流融合的情状下,这一本土古旧的传统依然葆有强健的活力,洋溢着 “闪耀的韵致”③。

    从 《繁花》的外在形式上看,它并不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由现代人写成的话本小说,至多可视为一部 “仿话本”作品。口语体的话本小说由艺人的说书底本演变而来,其在明清时期蔚为大观,其有一套相对固定的体式规制:全书分成数十、上百甚至更多的章节,每个章节前有单句或双句对偶的标题,称为 “回目”,用以概括这一章回的内容。反观 《繁花》,它由 “引子”“尾声”再加31章组成。由于全书运用了双重叙述线索,分别将沪生、阿宝、小毛等人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和90年代的生活娓娓道来,相互间形成紧密的呼应对照。为了便于阅读,作者在章节的标示上也作了区别:涉及六七十年代的用汉语大写数字 “壹贰叁肆伍”依次标出,而描绘90年代故事的使用的则是小写体 “一二三四五”。二者轮流交替出现,构成了犬牙交错、缠纠盘结的叙述结构。但这一将两个不同年代的情节交替推进的方式并没有贯穿始终,第29、30和31章讲述的全是90年代的故事。此外,与话本小说不同的是,作者并没给每一章添加提示故事内容的回目;书页在机械的数字后则是纯然的空白。在这一点上,《繁花》继承的恰恰是“五四”新文学运动前后引入的西方小说的章节样貌。它不刻意给每一章节增加标题,如果有自然也无妨。

    既然在叙述的外部体式并没有悉心模仿话本小说,那作者为何一再对它念兹在兹呢? 细读 《繁花》文本,便可探摸到其间的几分缘由。应该承认,金宇澄本人津津乐道的 “闪耀的韵致”既源自充溢着浓烈烟火气的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源自跃然纸上的众多鲜明的人物形象,源自他们脱口而出的表现力极强的上海方言语汇习语,又源自其在当代小说创作中罕见的叙述格调、情态与叙述方式。对于这种特性,作者曾作如此解释:《繁花》 “有对话、有场景,却是整块互相连接的文字,如果是在一般的长篇小说里,会写五页到六页,我只有紧密的1200字,所以有读者说, 《繁花》是看不快的——它没有水分,挤在一起。我如果分行,按一般方式排列 《繁花》内容,估计就有三到五大本了,传统叙事的每章就是一整块文字,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把事交代了,主要的说了就完了,中国式的简洁”①。

    正是以上这一仿造话本小说叙述的特性,造就了 《繁花》特有的魅力。它放弃了 “五四”以来逐渐形成的新文学小说创作的模式,不再倾注笔墨描绘人物活动的背景、人物性格的塑造,以及幽冥难辨的心理流变,而是专注于人物的对话,像话本作品那样,人物的对话成为作品文本的主要构成部件。而且作者不止于此,它不像当今许多小说惯常将人物间对话分行排列书写,而是将其压缩到一整段文字中,不仅仅在视觉效果上而且在情节内涵上大大增强了作品叙述肌理的浓密度——而这恰恰是中国话本小说的传统风貌。

    单单依据这一点,并不足以解释小说 《繁花》甫一问世何以产生如此广泛的影响。不少受中国古代小说技法熏染较深的作家采用了类似的写法,诸多人物间的对话和相应的行动被统合在一个绵长的自然段落中,形成密匝厚实不透风的效果。熟稔 《红楼梦》 《海上花列传》的张爱玲在许多作品中作了类似的处理,而以 《长恨歌》等作品闻名的王安忆也是这样。

    应该承认,《繁花》的魅力并不仅仅在于吸纳了传统小说的众多资源,更为重要的是,它生成了一种新的美学样态,就像作者自己模模糊糊意识到的那样—— “我希望 《繁花》带给读者的,是小说里的人生,也是语言的活力,虽然我借助了陈旧故事与语言本身,但它们是新的,与其他方式不同”②。这里需要追问的是,他所刻意描摹的那种生活情态和使用的语言的活力究竟向人们展示了何种新颖独特的品质,以至于作者可自诩为酿造出了 “闪耀的韵致”?

    对此,批评家陈晓明先生作了独到新颖的剖析。在他看来,金宇澄在 《繁花》中采用的是一种相当特殊的叙述策略,他并不追求全书在叙述风格、色调上的整一性,而是在对20世纪60—70年代和90年代不同方式的书写中对二者加以调和与微妙的整合,似是而非,至少在表层弥合了其间触目的裂缝,进而铸造出一种新型的美学风貌。《繁花》对20世纪60—70年代的描绘很大程度上从个人的记忆生发,而对20世纪90年代生活的展示则将当时风行的有关 “老上海”的诸多想象融合了进去。作者让90年代的生活场景变得貌似老上海的岁月,藉此上海这座近代拔地而起的大都市的文化韵致流溢而出,就这样“上海想象”从90年代的经济繁荣盛景逆行到了有关老上海的种种记忆当中①。小说对沪生、阿宝、小毛等男性主角和蓓蒂、兰兰、大妹等女性人物在20世纪60—70年代的命运遭际的描述与80年代风行的 “反思文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虽然从写作年代看它们之间相隔有数十年之久。《繁花》对这条情节线索的设置充溢着浓烈的历史感,虽然它最为吸人眼球之处在于对特定时期市井生活风貌和人们暗潮涌动的感性欲望的展示。用通俗的话来说,它是用古代话本的笔法写出了沪生、阿宝等人的青春成长故事。相比之下,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故事仿佛是对昔日老上海的回归,又是新世纪全球化时代璀璨靓丽的风景线。原先蛰伏潜行的欲望浮涌到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个欲望故事像是一长串肿胀的泡沫,弥漫在大街小巷,过后留下的则是一片浮华后的空茫与虚无。尽管沪生、阿宝、小毛仍穿梭往返于喧嚷的都市空间中,但他们已不再是历史舞台的主角,梅瑞、康总、徐总、汪小姐、李李、玲子等人长袖善舞,成了90年代无可争议的主人。如前所述,在全书的最后三章及尾声”中,60年代已在历史的暗处消隐不见,但整部作品的结局带着如 《红楼梦》“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般的凄凉悲郁的情调———几经情场浮沉之后,李李看破红尘,削发为尼,小毛英年早逝,而沪生、阿宝人到中年,情无所系,栖栖遑遑,一曲悠扬的 《新鸳鸯蝴蝶梦》将这一出新上海故事引向终点—— “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人间已是癫/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①

    在这一时间倒置的叙述策略中,在 《繁花》的叙述中占据半壁江山篇幅的20世纪90年代的生活场景被虚化了,从中抽去了具体的历史意蕴,被吸纳到老上海故事之类的文化符号当中加以呈现。在陈晓明先生看来,作者专注于探求昔日老上海的韵致,人物的音容笑貌虽然都安置于都市的浮华场中,韵味和价值也就点点滴滴地透示出来了。可以说,金宇澄所描画的不再是个人,而是上海人,他们从历史烟云中走出,历史的创伤没有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头,有的是历经沧桑的沉着稳重。这样的情节构造由此出现了一种反向的历史感:虽然它与20世纪60—70年代相比显得表面和浮华,但从更为久远的现代之初的老上海却绵延而至,它以怀旧的文化韵致维系住了这些男男女女的卿卿我我,保住了20世纪90年代生活的文化韵致。本来无法整合的当代史,现在因为有了更老旧的历史底色,被隐藏在历史深处的 “不响”笼罩住了,在人们心中重新建构起了历史的某种连贯性。①

    正是以这样一种迂曲幽秘的方式,《繁花》中渗入字里行间的 “闪耀的韵致”烟花般腾空绽放。它将20世纪60—70年代特殊时期青年一代艰辛的成长历程和90年代熙来攘往、各色欲望恣肆无忌的上海当代都市生活悉数嵌套在话本小说古旧的外壳中,赋予上述已被多次书写开掘的材料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色调,让读者沉浸在耳目一新的感受中。它仿佛是生长在已逝岁月累累叠积的废墟罅隙中的艳丽花朵,落日为它们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焰,随风摇曳,恍然间光焰转为火焰,散溢出夺目的炫彩。走近了看,奔涌而过的生命之流早已消隐沉落,在辉煌的余烬中曾经狂野一时的血性凝结为温润绚丽的琥珀,激惹起人们对那段时光的无穷追忆与缅想。正是上述特性,形成了 《繁花》在当代小说创作中别具一格的美学风貌。它既是对源远流长的中国古典白话小说传统的深情致敬,也是旧瓶装新酒式的推陈出新,是某种不乏创造性的变法。

关于我们这一代人 …………… 1

文化立场 ……………………… 2

共同经验 ……………………… 5

知识传统 ……………………… 8

代际差异  …………………… 12

东西纵横

在西方的目光下——当代文学价值评判与世界文学标准 ………… 19

诺贝尔情结: 西方文化的霸权和东方的边缘性 …………………… 30

遥相对峙的国度: 纯文学的衰微与大众的文学接受模式 ………… 42

比较文学的危机和价值 …………………………… 55

时文别解

老树繁花 “闪耀的韵致” 和迷津——《繁花》审视世界的方式及其他

………………………………… 75

中国传统审美资源的回归、 化用与价值——从格非近作看其新古典

主义风格 …………………………………… 103

通向 “文城” 的漫长旅程——从余华新作 《文城》看其创作的演变

……………… 122  

知性写作的美学与小说疆界拓展的限度——从 《应物兄》说起

…………………………………………… 144

家国叙事与个体精神叙事的叠合与断裂——从 《财主底儿女们》

为出发点看中国小说的叙述特质 ……………………………… 158

痛, 且飘浪在风中———张怡微的青春书写 ……………………… 191

超越于真实幻觉之外———兼论 《纪实和虚构》《务虚笔记》 …… 205

私人经验与公共话语: 陈染、 林白小说论略 ……………………… 220

在都市狂欢打击乐的背后: 读邱华栋 《城市战车》 ……………… 234

西土屐痕

文学与瘟疫的不解之缘 …………………………………………… 239

昆德拉热与文化犬儒主义 ………………………………………… 253

猎手与猎物间的权力游戏——耶利内克 《钢琴教师》及其他 …… 264

复仇的正义性与身体政治——读 《葛特露和克劳狄斯——

<哈姆莱特>前传》 ……………………………………………… 273

从受害者到虚无主义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反叛者的形象

……………… 286

左顾右瞻

“我城” 叙事模态新变的潜力 …………………………………… 299

青春物语——20世纪70年代作家散论 …………………………… 306

欲望的凸现与调控: 对 “三言” “二拍” 的一种解读 …………… 315

话语的冲突: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两种外来话语 ……………… 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