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谷地》:
像城市里都有十字大街,五谷地也有一个十字大路,把村庄分为村东村西,村南村北。
路两边,是高高的白杨,树冠相连,为行人搭出两条绿色的长廊。
周至喜欢这村道,每天都要去走走。
走在这熟悉的路上,他会莫名地激动,虽然常常还夹着丝丝缕缕淡淡的忧伤。有一首外国歌曲《故乡之路》,最合他此时此地的心境。
这天,正从南向北,快接近十字路口的周至,一下子刹住脚步。他眯起双眼,向前,看了又看,还抬起手,擦擦眼再擦擦眼。
刚才,明明看见有一个人,从对面姗姗而来,这咋,一转眼就没了?
莫非是自己老眼昏花?才刚过六十,还不算太老,眼早花了,可不是还戴了镜子嘛。踌躇半晌,周至确信,刚才,对面就是有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
周至抬起步子,来到十字路中央,转着身,南北东西搜寻,没有一个人影。
明明……再说,现在不是半前晌嘛,难道,自己是大白天看到鬼啦?
一下子没了兴致,周至倚靠着一棵粗大的白杨,闷闷地抽了一支烟,在地上踩灭烟头,原路回家。
一进大门,周至就听到一声声鸟儿的啾啾啁啁,是一双燕子,正在他家的院子里翩翩翻飞,再看,就在他住的那边窗户上的檐头下,沾着几点泥草。
啊,燕子在筑巢。
周至刚才还有点郁闷的心情,立即充满欢喜,不,简直是惊喜。乡下农家,没有不喜欢燕子的,若有燕子肯来自家筑巢,视为吉祥,当作芳邻。又想起父母训导孩子们的两条禁忌:其一,说燕子的蛋是臭的,男孩子碰了它,头上长癞子,女娃碰了它,将来腌菜腌臭菜;其二,小燕子即使掉落地上,也千万不能用手去抓,只要人手碰过它,它就再也飞不过大海了,明年,再也回不来了。后来才明白,这只是人们为保护燕子编的善良的谎言而已。
“翅湿沾微雨,泥香带落花。巢成雏长大,相伴过年华。”几句古诗,又让周至伤感起来,妻子的离世,儿女的远离,孑然一孤翁,纵然今日归,亲友飘零。
痴痴地立在院中,看了半日的燕子筑巢,就到了做午饭的时候,电饭锅,煤气灶,都很方便,弄了一个菜,热了两个馒头,便是一个人的午餐。
饭后,碗筷往池中一丢,懒得去洗,就上了里间卧室的小炕上,高枕而卧。
恍惚中,有人在窗下唠叨:“猪又不肯吃,都两顿不吃了,得去请兽医呀。”是母亲的声音。“再不肯吃,不如一刀子杀了。”答话的是父亲,父母的身影匆匆从窗外闪过,再就无声无息了。自己背着个背包归来,大门开着,家门也开着,却咋也找不着父亲和母亲,在炕沿上卸下背包,就到墙角的水瓮前,摘下铜瓢,舀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够。就听背后母亲说:“你咋一个人回来,你媳妇呢?”还没顾上回答,手机又响了,儿子打来的,说:爸,清明回不去了,请老爸代我给我妈的墓上献个花。另外,把我的驾照快递过来。挂了儿子的电话,就马上给在成都的女儿打电话,手机嘟嘟地响,就是没人接,工作再忙也应该接个电话呀……如今这些孩子!一抬头,就看见父亲在门槛上倒坐着抽烟,很不高兴的样子,说:再要这么一个人,就不要回来了!他说:我媳妇她不是……不能回来了吗,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父亲骂开了:不要以为老子就不敢打你啦!他也气愤了:您老人家想打就打嘛,打死我,我也没办法。您以为我活得就好吗?巨大的委屈,让他哭了起来……
周至一下子折身坐起,怔怔了半天,才叹道:连做梦,都破破碎碎!
下地,泡了杯茶,抓起烟盒,只剩下最后一支烟,把烟叼在嘴上,打火机咔嚓咔嚓响,却打不出火来,一把扔了,在地上转了几圈儿,最后进了厨房,打着煤气灶,才把烟点着。
刚踱出门,突然,周至以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迅捷动作,从地上捡起个石子,冲到西边,原来,墙上蹲着一只不知从哪来的黑猫,黑猫咪呜地叫了声,一闪身,消失。
周至再看,那两只燕子安然无恙,正来来回回地衔泥筑巢。
又到西墙外看了一回,远远看见那只黑猫穿过一片刚破土抽芽的玉米地远遁,才罢。
去年体检,检出冠心病,医生建议他限酒戒烟,酒,是明显喝少了,可烟,却实在戒不了,有朋友向他感叹戒烟难时,他却说:“戒个烟嘛,有什么难?我半年就戒了差不多一百回。”
现在,又没烟了,他关上大门,决定去买烟。近来,为了控制自己无节制地抽烟,他想了一个办法:不再像以前整条买烟,化整为零,每天最多抽一盒,抽没了再去买。这样做,真的有些效果,但有时来人了,恰也是个烟民,递来让去,就肯定不够,好在村里有供销社,也有小超市,他随时可以去买,他如今有的是时间。
一出门,遇见了一个骑摩托车的人,看见他,赶快把车停下,熄火支起,边往下摘头盔,边向他伸过一只手来,大声说:“大叔好,听说大叔回来了,没想到,您真还能在这五谷地住住呢!”
周至一边与这人握手,一边眯起眼:“你是……让我想想……”
“哈哈,大叔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小时候还拜过您为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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