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从江上来》:
大珠,一个有着天籁般动听名字的小山村。黄泥墙,黑瓦房,随山坡地势而建,呈阶梯状分布,错落有致。乌黑的溪石铺筑的台阶、村道,房前屋后篱笆围成的菜地,柿树、桃树、梨树、核桃树、板栗树、杉树、竹子满山岗。一进入村口,整个村子向两边延伸,一边叫下湾里,另一边叫上湾里。村子背倚着磨盘山,峰峦叠嶂,连绵起伏。小小的山村如同一只张开双臂的大鹏鸟,静停在绿屏间,随时振翅欲飞。
这里是我的外婆家。当我敲下这几个字时,已是情深深泪盈盈,这是一个走多远,想念就有多远的地方。
一个周末,我背着包,徒步在去往外婆家的小路上。山间小道早已经被蜿蜒的公路截断,但是深藏在心底的那些人那些事,仿佛顷刻间从遥远的地方慢慢地走来,历历在目。
村口,紧邻溪涧的那棵古树还在,它应该很老很老了,但看起来还是枝繁叶茂,乌黑的虬枝弯弯扭扭,向四周撑开,粗壮的树干需两三个人才能合抱过来,而它的树干是空心的。小时候,从树下经过,看着那黑黢黢的树洞,我的心里就发慌,好像树洞中随时会跳出个张牙舞爪的魔鬼来。溪涧右侧原本有一座庙宇,庙宇正中间供奉着一尊菩萨,铜铃般的眼睛,特别吓人。现在,庙宇早已夷为平地,徒留一块长方形的空地基,上面堆放着一根根杉树木料。
站在一座老屋前,只见房前屋后零星地站着几棵老板栗树,树上的栗子早已落光,留存在枝头的叶子有些零乱,开始褪黄。夕阳的余晖照在山岗上,照在树枝上,照在一座座土泥墙上,泛着金色。
每到冬天,外婆喜欢戴着她亲手编织的那顶毛线帽,腰上系着一块藏青色的围裙,一天到晚围着灶台转,围着菜地转,围着一群孩子转,围着一大家子人转,没有一刻闲着。最盼外婆闲下来时,她会在围裙里藏个小火熄,然后走家串门,我就可以小尾巴似的东家走走西家看看。听着外婆向别人介绍说,这是囡囡(妈妈的昵称)的女儿,还一个劲地夸我会这个会那个,心里那个乐啊甜啊,当然还会收获邻里送来的番薯条啊、南瓜子啊,等等。而到了大寒天里,我和外婆就窝在家里,窝在火炉旁。火盆里的炭火热烘烘的,不时地用小铲拨一下划一划,噼噼啪啪地冒着火星。外婆有时撬开火炉底下地窖的木板,整个人伏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掏出一个番薯来,塞进火里煨。我就在一边馋馋地等待着番薯的香气一点点飘起来……
我和妹妹,还有表妹表弟,没有一个不是外婆一手带大的。这个回家了,那个接着去,这个长大了,小的一个又去,一年到头轮流着在外婆家生活。逢年过节,一大帮小孩全跟在外婆身后,抢吃的,抢玩的。每天晚上争抢着要跟外婆睡,总是吵得闹得不得了,往往会哭的年龄小的那个占了便宜。外婆从不舍得打我们,有时闹过头虽然挨了骂,但还是谁也不愿回家。每次都是开开心心地去外婆家,然后哭哭啼啼地被父母带回来,可心还是像长了翅膀似的时常往外婆家跑。
沿着村子里的小路,从下湾里一直往上走。路边的一幢幢泥墙土屋,都已经人去楼空。竹林里不时传来几声鸟鸣,悠远而寂寥。四周空荡荡的。
不知什么时候,老屋的篱笆墙边走过来一位老奶奶,身穿藏青色的衣服,腰里也系着一块大围裙,一边问“哪个”,一边朝我走过来。望着眼前这位老人,原来是外婆的姊妹,那时她还年轻着,娇小玲珑的俏模样。
走近她,情不自禁地拉起她的手,用永远不会忘记的福建话叫她:“外婆!”她更加惊愕地看着我,当我说出外婆的名字,并告诉她我是她的外孙女时,那一刻,我分明感受到她用力抓紧我手臂的一股劲,看到她眼里饱含着像外婆一样的慈祥。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不知道如何表达这样的一种遇见。我将包里所带的红枣、巧克力全部掏出来,拉起老人的围裙,倒了进去,内心责怪自己带的东西太少。老人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着外婆一堆一堆的往事。
踩着夕阳的余晖,再一次走近外婆家。外婆家的老房子就在村口往左拐的第三家。岁月流云,老屋还在,大门紧闭,一把铁锁已经锈迹斑斑,木格窗上蜘蛛结网。自从外婆走了以后,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人打开过这扇门了。轻轻叩击门环,从此再也听不到“咯吱”开门的声音了,再也看不到外婆满面笑容地从里面走出来了……
大珠,保留着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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