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览胜记游
歌声
昨晚中西音乐歌舞大会里“中西丝竹和唱”的三曲清歌,真令我神迷心醉了。
仿佛一个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细雨如牛毛,扬州称为“毛雨”默然洒在我脸上,引起润泽、轻松的感觉。新鲜的微风吹动我的衣袂,像爱人的鼻息吹着我的手一样。我立的一条白矾石的甬道上,经了那细雨,正如涂了一层薄薄的乳油,踏着只觉越发滑腻可爱了。
这是在花园里。群花都还做她们的清梦。那微雨偷偷洗去她们的尘垢,她们的甜软的光泽便自焕发了。在那被洗去的浮艳下,我能看到她们在有日光时所深藏着的恬静的红、冷落的紫和苦笑的白与绿。以前锦绣般在我眼前的,现有都带了黯淡的颜色。——是愁着芳春的消歇么?是感着芳春的困倦么?
大约也因那蒙蒙的雨,园里没了浓郁的香气。滑涓的东风只吹来一缕缕饿了似的花香,夹带着些潮湿的草丛的气息和泥土的滋味。园外田亩和沼泽里,又时时送过些新插的秧、少壮的麦和成荫的柳树的清新的蒸气。这些虽非甜美,却能强烈地刺激我的鼻观,使我有愉快的倦怠之感。
看啊,那都是歌中所有的:我用耳,也用眼、鼻、舌、身,听着,也用心唱着。我终于被一种健康的麻痹袭取了,于是为歌所有。
此后只由歌独自唱着、听着,世界上便只有歌声了。
秦淮河影里的桨声灯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千是桨声汨-一汨,我们开始领略那见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生园、新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杨州瘦西湖的阳也好。这几处的那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鸽,如秦淮河的船一样。杂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组,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颖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泱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愿悦人目。“七板子”规模重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杆、空败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杆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便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勾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地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 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像使然了。
……
展开
——郁达夫
★每回重读佩弦兄(朱自清)的散文,我就回想起倾听他的闲谈的乐趣,古今中外。海阔天空,不故作高深而情趣盎然……他能表现得恰如其分,现浓或淡。味道极正而且醇厚。
——叶圣陶
★佩弦(朱自清)先生人如其文,可爱可敬处即在几乎平易而近人情,拙诚中有妩媚,外随和而内耿介,这种人格或性格的混和。在做人方面比文章还重要。
——洗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