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挑战(重译本)》:
还有很多人将之归咎于年轻父母和孩子的不成熟。“成熟”可谓含混的托词,大体而言,用来暗示“不天真”的状态。可是这个用法隐含着童年低人一等的言外之意。至于“礼仪教养”和“适应社会”,我们似乎更青睐老于世故的掩盖而非真情实感的流露。其实,成熟意味着人的充分生长和发展——亦即潜力的充分实现。很少有人可以达致如此快乐的状态。完全的成长和发展穷尽一生也未必可得。怎么可以用“成熟”来要求青少年和年轻父母呢?
还有“大人从来没有给孩子做过好榜样”的论调。大人可以干的事小孩子不可以干,以前也是如此——“照我说的做,而不是照我做的做!”至于信仰,牧师和虔诚的家长相比他们不那么虔诚的邻居,在生儿育女上同样困难重重。不服从管束的孩子在星期日学校闹成一锅粥。每个星期日学校的教长都可以证明他的学生同样存在行为问题,极个别情况还特别棘手。病源隐藏得更深,关键在于,传统的育儿规范不再适用,但我们尚未学到可以取代它们的新方法,所以不知道拿孩子怎么办。
每个文化和文明自有其明确的育儿规范。对早期社会的比较研究让我们深切了解传统的意义。每个部落(族群)自有其传统,养育的方式也不同。因此,每个部落都发展出独特的行为模式、性格和个性。每种文化都有自己应对生活难题和状况的方式。于是乎男女老幼都很明了他人对自己的期望,所有行为都有传统可循。
西方社会当然比早期社会复杂许多,但也有自己的育儿传统,比如“孩子应该多看少说”就是每个家庭都遵循的传统之一,也有一套针对孩子的行为准则。然而,我们对民主理念以及民主对人际关系之影响的认识日益深切。从国王和农奴的时代,到((大宪章))的签署、法国大革命、美国独立战争、美国南北战争以降,人人生而平等的观念日益深入人心,不仅法律面前如此,更被大家互相认同。其言外之意在于,民主不只是政治理念,更是生活方式。急剧的变化早已发生,但少有人意识到其本质。正是民主的冲击,导致社会风气的转变以及传统育儿方式的过时。在人人平等的社会里,我们不能任意统治别人。平等意味着每个人都可以为自己做决定。而在传统专制社会,不论社会地位如何,都是每个家庭的父亲支配所有家人,包括他的妻子。而今天已不是如此。女性伸张与男性平等的权利,就像丈夫不能支配妻子,父母也不能主宰孩子。刚刚发生不久的这个社会巨变,我们普遍有所感知,但认识不深。流风所及,整个社会结构都被波及。劳资关系日益趋于平等。一度成为迫切社会问题的黑人种族歧视,其废除正是基于对民主理念的广泛认同。但是相比女性和儿童伸张平等权利所带来的微妙变化,上述重大社会变革更易于被感知。
对于孩子与自己平等的观念,大人通常很不安,并愤愤不平地认为绝无可能。“别开玩笑了。我比我的孩子懂得更多。他怎么可能跟我平等?”当然,论及知识、阅历或技艺,二者不可能平等。但我们说的平等不是指这些——哪怕大人之间也不可能在这上面平等——而是说尽管每个人的个性禀赋互有差异,却有权利得到同样的尊严和尊重。我们自认为优于孩子的信念源自如下文化传统,亦即以出身、财富、性别、肤色、年龄或智慧把人分作三六九等。但任何个人禀赋或才干皆不能确保此优越地位或统治他人的权力。
还有一个因素让我们自以为优于孩子。我们可能对自己的价值隐约不够自信,深感它与我们理想的差距。这时候,尚不能自立的孩子就会成为令人愉悦的对比,让我们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这是自欺欺人的幻觉。其实,我们的孩子往往比我们想象的更有本事,甚至在某些方面胜过我们。平等的观念已在我们的文化里生长,但我们尚未意识到,也没有做好理解它的准备。
孩子则对社会风气的变化特别敏感。他们迅即领悟到人人平等的观念,而他们与大人的关系也是如此,进而不能容忍专制社会的支配一顺从关系。一方面,父母也隐约认识到与孩子的平等关系,“我说啥你干啥”的高压养育方式有所调整。但是另一方面,他们缺乏基于民主原则的新方法指引,来教育他们的孩子过上民主的社会生活。这就是我们当前面临的困境。
社会风气的转变——从以往专制的尊一卑、支配一顺从关系变成民主的平等关系——已被我们的教育工作者承认。他们的民主之心不可谓不真诚。然而,很多人对民主原则的应用心存困惑。譬如,我们时常把放纵误认作自由,把无政府误认作民主。对很多人而言,民主意味着爱干吗就干吗的自由。我们的孩子因为他们自以为是的自由,已经到了蔑视任何束缚的地步。但这是放纵,而非自由。如果每个家庭成员都为所欲为,家里就会乱作一团、“僭主”满屋。每个人都自行其是,结果冲突不断。冲突则会伤及人际关系,结果又让冲突加剧。持续不断的冲突和压力让人紧张、愤怒、焦躁和不安,于是生活难免消极、负面。自由是民主的一部分,微妙之处在于——很少有人认识到这一点——除非尊重别人的自由,否则我们也不会自由。你的邻居没有自由,你也自由不到哪儿去。为了让所有人自由,我们需要秩序,而秩序当然意味着确凿的约束和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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