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哑巴的家事
一
那一年是农历己卯年。
八月十五月儿圆。但在哑巴的记忆中那年十五的月亮既不圆也不亮。天是那种黄黄的天,月亮是那种泛着暗红色的月亮。进入八月以后山里的天气就很冷了,八月十五这天又刮了一天的风。山中的风又冷又硬,吹在身上刀刻一般疼痛。让哑巴感到邪乎的是那天月亮发出的是一种狗血一样有些疹人的光。月亮爬上对面的山头后,山坡上的树木、石头、房屋全部被涂上了一层黑黝黝的红。这种红像刀子一样刻在哑巴的记忆中,直至哑巴长大成人后也难以忘记。在以后的岁月里哑巴似乎再也没有见过那晚的月亮,黄的、白的、灰暗的——就是没有那种又红又冷的月亮。他和村里的许多人比画过那晚的月亮,人们总是同情地摸摸哑巴的头,扔下一句哑巴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摇着头离去。哑巴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的记忆,月亮怎么可能是红色的呢?难道真的是自己记错了?如果是真的话,为啥村里的人都没有看到呢?哑巴常常会因为思考这件事在村后的山坡上坐上一上午。
几年以后哑巴觉得那晚的月亮可能和他二姐的婚事有关。二姐是在那年的八月十六嫁人的。二姐嫁人不仅是哑巴全家的大事,也是磨石村全村的大事。嫁人就要办喜宴,办喜宴就要吃肉,在那个年代能吃上肉可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可是哪里能有肉吃呢?家里没有羊,没有猪,连只鸡也看不到,怎么能有肉吃呢?哑巴在一个月前就看到爹和娘为这个事嘀嘀咕咕。后来还是爹有了主意,哑巴是从爹看狗的眼神中猜到了爹的心思。
哑巴家有一条大黄狗,这条黄狗比哑巴的年龄也大,从哑巴记事起这条大黄狗就一直陪伴着他们。这是当地家家户户养的一种土狗,个头站起来比哑巴还高,毛是那种常见的土黄色。这种狗外貌看起来凶,但性子特别温和,哑巴就是在大黄狗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的。哑巴要去屋后的山坡上,身后总跟着大黄狗。爹娘呼唤哑巴,不叫哑巴叫的是大黄。大黄——回家来!不论走得多远,大黄狗听到叫声总能第一时间站起来,然后掉转身向家里射去。哑巴知道爹娘叫的不是大黄叫的是他,他也跟在大黄后面小跑着回来。狗跑得快,哑巴哪能跟上呢?大黄狗跑一阵就返回来,或者站在前边的拐弯处等着哑巴。一开始哑巴以为爹是想让大黄狗去山里抓几只野兔回来。山上有各种野生的动物,大黄狗隔三岔五就会从山坡上叼回只山鸡啦野兔子啦什么的,但哑巴这次完全理解错了爹。
十五那天哑巴和大黄狗是黄昏时候回到村里的。爹就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爹含着烟锅头喊住大黄。哑巴进了院子发现大黄没有跟着他,一返脸看见爹正摸着大黄的头。大黄狗乖巧地匍匐在老主人的脚下,吐着舌头、摇着尾巴想讨得老主人的欢心。爹在以前也会和大黄亲近一番,但哑巴看见爹这次的神色有些不对劲,爹摸着摸着眼里就流下泪来。爹似乎还念叨着什么,大黄啊,实在是没有办法啦,对不起你啊大黄——多少天后爹曾经和他解释过,杀掉大黄不仅仅是为了大伙吃顿肉,上头下来命令了,村里的狗必须全部处理掉,狗的叫声会唤来山外面的小鬼子。哑巴那时候还不知道爹已经和八路军默默地接上了头,也不知道他们这个隐秘的小山村今后会发生那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只是恨爹怎么就能狠心地把大黄给杀掉了呢?大黄开始还听着,听到后来似乎听懂了老主人的话,也感觉到了它不祥的命运。大黄就那么拾起头傻乎乎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老泪纵横的爹。
哑巴——哑巴——回家吃饭啦——哑巴的娘从屋里出来拉起哑巴进了屋子。哑巴进屋子前再次看一眼大门口的爹,爹正擦掉眼泪把小烟锅头插进怀里。屋子里显然收拾过了,窗子上贴上了大红的喜字,窑洞壁上还刷了一层白色的石灰粉。可能是刚刷过不久,窑洞里满是生石灰粉的味道。哑巴和大黄在山上追了一天的野兔,可惜的是一只兔子也没有抓回来。跑了一天哑巴确实饿得厉害。哑巴的娘给哑巴盛上的是一碗炒米汤,汤里有炒米,更重要的是还加了荞麦面片。哑巴呼噜呼噜就把一大碗炒米汤灌下肚子。一碗炒米汤下肚,哑巴抬起头来。哑巴发现屋子里就他和娘,爹在大门口,二姐呢?哑巴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娘。是啊,二姐明天就要嫁人啦,她现在去了什么地方呢?娘一直没有说话,对于二姐的婚事,哑巴感觉到娘似乎并不是很满意。
窑洞里的土炕烧得快烫屁股了。哑巴跑了一天有些累,就靠在被窝上看着窗户上新贴上去的大红喜字。二姐嫁的是磨石村上面一个叫石泉村的后生。二姐并不满意这门亲事,她一直和爹顶着牛,有时候两个人还要激烈争吵几句,但二姐最终还是拗不过爹。哑巴很长时间不理解爹,不知道爹为什么非要逼着二姐嫁到石泉村。二姐争吵起来会骂爹是个老财迷。哑巴后来明白了,爹是喜欢上了自己屋后的那块山地。那块山地有五六分,平平整整,是大山沟里难得的一块好地。爹多少年来一直对这块地情有独钟,这块地就在哑巴家屋子背后,以前是租着,但那终究是别人的啊。哑巴那个时候还不理解爹,更不理解爹怎么就那么喜欢那块地。当土地的主人提出要用这块地换娶二姐做他们家的儿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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