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人类学家费孝通在20世纪30年代深入云南禄村就农地制进行了一项拓荒性研究。半个多世纪之后，加拿大学者宝森重访该地区，并进行了为期10年的田野考察。在追溯以往60年中国政治、经济、历史巨变的情形下，作者围绕“中国妇女与农村发展”这个主题，以独特的视角与方法挖掘并梳理了缠足与纺织、农地制、农业与非农业就业、贫困与富裕、婚姻家庭、人口变迁及政治文化等诸多领域的社会性别问题，从而再现了乡土中国汉人社会性别制度嬗变的微观动态。
禄村的萨满女巫
我爸我妈都来自建春(禄丰东南边100多公里处靠近玉溪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没有地,他们是无地劳工。我妈最初是小脚,她后来慢慢地、慢慢地让它们长起来了,后来就变成了“黄瓜脚”。建春的土匪极为猖獗,所以我父母就离开了那里来到了禄丰,他们先住在禄丰北边的中村。中村也是个土匪横行的地方。到夜晚土匪就来命令我们交这税那税的,他们还不断来强迫我们开门。我妈我爸很害怕,所以他们又搬了,这次来到了禄村,因为是无地户,我们没有根,所以总是搬来搬去的。我爸知道怎么酿酒,会打铁,做银器。他还会弹棉花。有时候活太多的话,他就雇一两个人。有一次,一个临时工帮我爸去买棉花,他拿了买东西的钱跑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家在禄村没有地,我们甚至连房子都是租的。听我妈讲,早先在建春时我有个姐姐,她3岁时就被卖给别人当童养媳了。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她。当我11岁时,我曾见过她老公。他也很穷,他来见我们时还穿着破旧的衣服。
那时我爸是能谋生的。我8岁时,我爸酿酒拿到中村去卖。他被土匪抓了去,要我们交赎金。他们要我妈拿钱去把他赎买回来。我妈搞不到那么多钱,一个多月之后,我爸逃回家了。他胳臂和全身都受了伤,并流着脓血,不久我爸就死了。
人们在山上埋了我爸,我们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唯一的弟弟突然发烧,不到两个礼拜他也很快就死了。我妈拿一副小棺材敛了他,并把棺材挂在一棵树上(这是当地风俗)。后来,她听人们回来说,棺材里传出了哭声,我妈赶紧叫人把棺材打开,当他们开棺时,见我小弟弟的衣服和裹尸布全被拉向他的胸口,他的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小腿蜷缩在胸前。
我妈妈意识到,他们把他放进棺材时,我弟弟还没有死。他是在棺材里憋死的。我妈妈悲痛绝,于是疯了。她发疯时真可怕。她挣扎时甚至能把铁脚链都挣断了。她一片一片地撕破自己的衣服,然后吃掉。只有这样她自己才能免于一死。她这副样子前后几乎有3年时间,她后来慢慢变好,不病了。
我爸去世、我妈疯了之后,禄村的保长拿走了我们家的猪、家具及其他东西,把一切都拿走了。他还把我姐姐和我带到了他们家里,帮他家做饭,看孩子。因为我姐姐和我的个子很矮,我们做饭时,总是站在草凳子上。我姐姐在禄村学习了2年,我在禄丰上了2年学。
当我妈疯掉之后,她变了,变得特别可恨。她变得极其残忍和怪诞。她为我和我姐姐包办了婚姻。我姐姐12岁就出嫁了,我结婚时才11岁。
我姐对我妈为她包办的婚姻一点也不满意,所以,她开始吸鸦片,并想自杀,但被我发现了,我跑去把隔壁邻居喊来,他们撬开了她的嘴,把肥皂水灌了进去,还用鸡毛刺激她的喉咙直到她开始呕吐,就这样救了她的命。我妈仍要她嫁出去,她把姐姐嫁给了中村的一个男人。像我们一样,他们也是从建春迁来的。从建春来的这个男人很穷,甚至连婚床的床板都是借来的。当我们家亲戚去给她送行时,我们见他们连睡的地方都没有。那天晚上我们只能坐在地上,我姐姐也没有进去,那晚她同我们坐在外头。第二天,她同给她送亲的亲戚们逃回来了。她回来后就再也不想回到那里了。我妈几乎把她打死过去,但她还是不回去。我姐聪明,当我妈打她时,她就跑,不打的时候就回来。一个月后就解放了,那时听人家讲,要是包办的婚姻,人们可以离婚,所以她就离了。当进行土改的土改队离开后,那个男人及其亲戚[对离婚]很不高兴,所以没有退回任何嫁妆。
那时我不如我姐姐聪明,有一天我还在上学时,我妈把我从学校带回了家,我见一个男人在家里。我妈说是来帮我姐姐的,她招了一个姑爷。她一直等着我明白———那天我其实就结婚了。我妈把我从学校拽回家结婚。我不敢说一句话,她拽我的头发。
结婚之后,我仍同我妈住在一起。我还小,甚至不同他说话。我见到他就想哭。那个老男人(我丈夫)比我大20岁。当我15岁时,我开始喜欢他了,因为他总是对我很好。当我妈打我的时候,他就来保护我,夹在我们俩中间,所以他挨了打。我们只是慢慢地开始一起说话的,当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时,我丈夫提议带我和婴儿去他家,但我妈不同意。我听人家说我丈夫的家乡村不是个好地方,所以我也没有答应,我不敢跟他去。
我丈夫是从湖南来的,同刘少奇是一个公社的,离毛主席家乡也不太远。他们家非常穷,有许多兄弟姐妹。当他刚10岁时就死了爹。他一共有6个哥哥和1个姐姐。那里的做法是,“三丁抽一”。所以,他们把他抓了壮丁。新招的兵那时来到了禄村,部队离开时他开了小差。他只是个新兵。后来他在禄村我们叫着“老乡”的我妈的一个结拜姐妹家里住。我不知道她来我家是为了给我包办这门婚姻。
我家从来没有地也没有房屋。土改期间,土改队给了我们3亩地。土改时,我们房东家只有一个老奶奶及其兄弟。土改队把她家人叫来要他们给我家还钱。她家说他们没有谷子也没有钱可还。土改队于是宣布那个房屋就归我们所有了。
我们家以前在禄村租房子住,但我不知道租金是多少。我们都是外来的,所以,本地当官的都欺侮我们。他们从一开始就收我们人头税,后来还有这税那税的。像我爸爸那样,假如突然挣了许多钱,他们就会不断来骚扰你,使你变得一无所有。我爸去世,我妈病了以后,我们还一样,什么也没有。当我们搬到了城里,我们甚至连床板都没有。只有一床被子。
当我爸还活着的时候,我妈就常常帮人治病。她治病治得很好。人们过去常常带着他们的孩子去找她,认她为干妈。
搬到城里一两年之后,我丈夫才来我们家。我们开始卖肉。解放前我们很穷,我妈给我们买来穿的都是旧衣服和旧鞋子。
我13岁时开始学会了怎么做鞋子和衣服卖。我老公卖肉,我做衣服和鞋子为生。后来土改给我们分了地,我们才开始干农活。人们来指派我出去劳动。我妈太“封建”了,她不让我去。她抓住我就打,她把我的衣服都撕破了。我妈的脾气太坏了。她打人。她也在地上插一根香,让我跪在地上,香烧完之后才能站起来。
那时,我脑袋经常受伤。我想这或许是因为我妈妈狠狠地打我。她用火钳打我的头,她特别喜欢用鞋子打我。她用火钳和棍子打我头。她也喜欢搞巫术,我不喜欢那个,我们相处得不好。解放后,我到生产队去劳动。他们搞“文化革命”时,我还当过队长,管过妇女运动。那时我没见她做那些事。1948年她和我分了家。我给她粮食让她自己做饭吃, 但我不照顾她。
我有奶奶、叔叔和姑妈。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奶奶和叔叔。我姑妈有个女儿,她非常聪明。我姑妈把她卖到另一个村当了童养媳。他们都很可怜,非常穷。我自己的姐姐在建春当了童养媳,我后来从未见过她。50年了我没有得到过她的任何消息或一封信件。我当正队长当了2年,后来病了,我要求不当了,可大伙不同意,我被选为正队长又干了2年。那时我很恨我妈,我想,她怎么能干这类事(占卜),这太丢脸了。“我给你钱,给你粮食,为什么你还干呢?”她给人治 疗时不唱也不跳,她能“看事”看得特别准。她能知道某人那边的门是不是开着的,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会这些东西的。
我妈我爸都不吸鸦片。我爸也不喝酒。我们同禄村人交往不多。禄村有驿站。我记得有2家开了马帮驿站。我不知道是男的还是女的经营驿站以及他们劳动分工的情况。我只见驮盐的马进入他们的院子。
这两年我们过得不错。我有2个儿子和4个女儿。我最小的老八已23岁了。他们几乎全是搞企业的。老大以前有工作,后来他不喜欢干了,因为工厂薪水太少,所以他开始自己干。老二也有工作,老三开车,老四同他爸在一个单位———食品公司工作。老四还开了一个复印店,老五和老大都开车,老八在昆明。靠做买卖我们买了这栋房子。我们把以前的房子卖了。我们花了2万元买了这幢新房子。
我们算是最早做生意的,我们开了一间店做米线。我做豆腐,卖蔬菜和肉。最初那两年生意很好。现在我虽然很勤快,但只能挣一点钱。这两年生意很难做。我们刚开业时只有我们一家做米线,现在有10多家都在做米线和卖米线。
图表和表格
度量衡
容量到重量的转换
关于拼音使用的说明
致谢
序言 发现了一个母系家庭
有关安排的交涉
计划与意外收获
第一章中国西南的禄村:挖掘社会性别问题
重访中国人类学的研究前沿
禄丰镇:县城和市场中心
中国的社会性别
中国村落的变化和多样性
社会性别与发展
历史与记忆
中国农村与禄村
中国发展中的农村妇女
第二章跨越时间的透视
追寻中国人类学创立者费孝通的足迹
转变研究议程:从阶级与农地制度到社会性别关系
建设的十年:禄丰城明亮的灯火
消费者“追赶”的10年:电视在禄村
第三章贸易与审美:禄村缠足的消亡
中国和云南的缠足
缠足:阶级、农作与族群
缠足与教养训练
缠足、纺织品和家庭经济
华北缠足的消亡
中国西南禄村的缠足
禄村老年妇女对缠足的回忆
缠足与放足:禄村及周边地区变化的时间
破译禄村的缠足之谜:云南19世纪棉纺织技术与贸易的变迁
缠足和20世纪初禄村妇女的劳动
鞋子
更大的经济:云南的棉布市场
总结
缠足:沧海巨变中一个“小小”的标志
第四章农地制、农作和就业中的社会性别
农地制度
农作中的社会性别劳动分工
禄村妇女一个上午的劳动
非农职业
第五章一个有天分妇女拥有的财富:禄村的萨满女巫
女巫与财富
从更宽泛的视野看萨满女巫
黄师娘:被铭记的女先知
天分与财富
后记:招魂
禄丰的《罗生门》
第六章20世纪30—90年代的富裕与贫困:兴衰成败之路
1938年的居民、新户及流动劳工:贫困的“无根性”
高女士:20世纪40年代一个贫穷的工资劳动者
袁女士与传染病
1938年的富裕者
20世纪90年代的富裕与贫困
中国、云南及禄村的现金收入度量
20世纪90年代的贫困者:鳏夫、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老年人及残疾者
20世纪90年代的富裕
富裕与贫困的连续性与变化
第七章婚姻、家庭与社会性别:养儿育女
婚姻:期望与例外
以往的婚姻
婚姻与母女纽带:20世纪90年代的从妻居
居住的政治
入赘婚模式
父系制和从夫居婚姻
是讨媳妇还是结婚?
远途婚姻与迁出
结婚费用与婚礼
禄村的婚姻交易
婚礼
一桩从夫居婚姻:1990年举行的闵先生儿子的婚礼
一个入赘婚的婚礼:镜像
从夫居婚宴
新娘的送别酒席
烧锅仪式
分家与继承
禄村人的名字
结拜姐妹和养母
离婚和通奸
自杀
对老年人的照料
住宅激增与家庭规模变小
第八章人口变动、计划生育与性别偏好
人口学、人类学与生育决定
对社会性别偏好的历史审视
战时的禄村
1938年的年龄与性别分布
革命时期
改革时期:生育控制与不断上升的性别比
云南和中国的人口性别比:数字游戏还是过高的女性死亡率?
总结
第九章政治与政治文化
干部碰头的地方
20世纪30年代的村治
20世纪90年代的村治
女干部
教育、宗教与文化中的政治
结束语
第十章给中国农民松绑
社会性别与发展
土地和农田劳动力
经济、家庭与人口
妇女的政治参与
职业与收入范围的不断扩大
研究禄村的意义
术语表
参考文献
索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