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爱上生活
孩提时候,我喜欢倾听,常听大人说:“啊,过去我也有雄心大 志!”“过去我也有梦想!”还有,几乎人人都会说:“要是我从头再来 一次……”我想这些人多多少少都错过了生活的充实。
我不会。我不会和生活的充实失之交臂。十四岁那年,我就暗 下决心。在一本有些旧的抄写本上,我把一生要做的事一条一条写了下来。我发誓要一条一条去实现。
这些计划根本没有实现。我成人后,大部分时间得去拼命工作, 养家糊口。生命的充实,有不少耗在商业世界的竞争里了。不过我还年轻,还乐观。我告诉自己:这些都是暂时的。总有一日,我会照着梦想去做。
可是一年过去,一年又来,转眼人到中年。孩子们离开了,去了别的地方,追求自己充实的生活去了。我也开始想:“要是我从头再来一次啊……”
一个雨夜,我下楼去杂货店,准备买一本平装书,以打发睡前的时间。我拿起一本埃米尔 · 左拉的书。我站在那里,拿着这书,费力回忆很久以前看过的什么话来。后来终于想了起来:左拉说,所谓充实的生活,便是“养个孩子,栽棵树,写本书”。
我感觉四周寂静了下来。我意识到我有了一个孩子……我种过一棵树……事实上我甚至写过一本书,不过我想左拉说的“书”,一定是个象征,指的是任何建设性的诚实工作。
就这样,按照一个伟人的信条,我有了自己充实的生活。孩子成长期间,总给我带来喜悦,育儿之乐虽波澜不惊,却无穷无尽。二十五年前,我将一棵被人抛弃的树苗栽下来,如今这棵小小树苗已经长成参天大树,高过我的屋子,给我带来阴凉。我的儿孙在树荫下玩耍。假如天增人寿,或许我可以活到曾孙辈在树下玩耍的时候。我甚至有幸出了一本书,记载我的希望、我的恐惧、我的梦想。
所有这些都没有写在当初的抄写本上,因为这些是我自然而然的一部分,是我习以为常的东西。例如,从意识到自己的女人之身时,我就知道自己会生养孩子。人们将租住屋院子里的树砍掉的时候,我流下了童稚的眼泪。那时候我就知道,不管生活在什么地方,我都会栽一棵树。到了八岁,我的作文得了“优”,我就知道有朝一日我会写一本书。
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结论:活着,奋斗着,爱着我们的生活,爱着生活馈赠的一切悲欢,那就是一种实现。生活的充实常在,人人皆可获得。
第 1章 星期六下午
宁静这个词用于纽约布鲁克林恰如其分。尤其是在1912年的夏天。沉静这个词大概更好些,只是对布鲁克林的威廉斯堡不大合适。大草原的可爱,雪兰多的悦耳,用于布鲁克林都不合适。只能用宁静这个词,特别是夏日的一个星期六下午。
下午的斜阳照在弗兰西 · 诺兰家爬满苔藓的院子里,把破旧的木 篱笆晒得暖暖的。看着斜射下来的一缕缕阳光,弗兰西心头涌出一种美好的感觉来。这样的感觉,她回忆起一首诗歌时也有过。这诗她在学校里背诵过,是这样的:
这里是原始森林
松树和铁杉,低语阵阵
苔藓如须,翠绿满身
黄昏中伫立,依稀朦胧
弗兰西院子里的树既不是松树,也不是铁杉。树上的绿色枝条从树干向四周发散,枝条上长满了尖尖的叶子,整棵树看起来如同无数撑开的绿伞。有人称之为天堂树。不管它的种子落到什么地方,都会长出一棵树来,向着天空,努力生长。这树长在四周围满木篱的空场子里,或是从无人留意的垃圾堆里钻出来;它也是唯一能在水泥 地里长出来的树。它长得很茂盛,而且只在居民区长。
星期天下午,你去散散步,走到一个不错的居民区,挺高档的居民区。你会从通往人家院子的铁门中看见这样一棵小树,这时候你就知道,布鲁克林这一带会变成居民区了。树懂。树会打前站。到了后来,渐渐会有些贫穷的外国人跑过来,把破旧的褐砂石房子修理
成平房。他们把羽毛褥垫从窗户里推出来晒。天堂树长得郁郁葱葱。这种树就这习性。它喜欢穷人。
弗兰西家院子里长的就是这种树。在三楼太平梯附近,树上的小“伞”一个个蜷曲过来。一个坐在太平梯上的十一岁女孩会觉得自己住在树上。夏天的每个星期六下午,弗兰西都是这么想象的。
弗兰西的星期六,是从去垃圾回收站开始的。和其他布鲁克林的小孩一样,她和弟弟尼雷会在外头捡些布头、纸张、金属、橡胶等破烂,藏在地下室的箱子里,上着锁,或是藏在床底下。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弗兰西会慢慢走,边走边看排水沟,希望找到烟盒的锡纸,或是口香糖的包装纸。回头她会将这些放在一个小罐子的盖子里头熔化。垃圾站不收没有熔化的锡球,因为很多孩子会将铁垫圈放在中间抵重量。有时候,尼雷会找到一个苏打水壶。 弗兰西会帮他把壶嘴弄下来,熔化出其中的铅来。垃圾站的人怕苏打水公司的人找麻烦,不敢回收完整的壶嘴。壶嘴是好货,化掉后,能卖五分钱。
弗兰西和尼雷每天晚上都到地下室,把升降机架子上当日收的破烂全倒出来。弗兰西和尼雷的妈妈是清洁工,所以两个孩子享有这项特权,能下到地下室去。他们会把架子上的纸张、布头和能回收的瓶子全都拿走。纸张不值什么钱,十磅才能卖一分钱。布头一磅两分钱,铁是一磅四分钱。铜是好货,一磅能卖一毛钱。有时候,弗兰西会撞上大运,找到废弃的煮衣锅锅底。她会用开罐器将它掰下来,折起,捶打,再折,再捶打。
星期六早晨九点一过,孩子们就从大街小巷钻出来,纷纷涌到主干道曼哈顿大道上。他们沿着曼哈顿大道,慢慢走到斯科尔斯街。有的孩子把破烂直接拿在手上。有的拖着木头做的肥皂包装盒,盒子下头装有很稳当的木头轮子。还有几个推着童车,里面装
得满满的。
弗兰西和尼雷两个人把破烂装进一只麻袋里,一人拎一只角,在街上拖着走。每条偏街陋巷里都会有衣衫褴褛的小孩子钻出来,汇入破烂大军,前往卡尼的垃圾站。他们去的路上,会遇到空手而归的孩子们。这些孩子已经把破烂卖掉,钱也都花得一个子儿都不剩了。
现在,他们大摇大摆走回来,还嘲笑起其他小孩来。
“捡破烂的!捡破烂的!”
听到这种骂声,弗兰西的脸立刻就涨红了。她知道这些骂人的人自己也捡破烂,可是这也无济于事。其实过一会儿弟弟也会和他的小伙伴们一起,空着手,大摇大摆走回来,同样嘲笑着后来的人,可是这也安慰不了她。她就是害臊得慌。
卡尼在一个摇摇欲坠的马棚里,经营起垃圾回收的生意来。转过街角,弗兰西就看到那两扇大门被钩子钩住,友善地敞开着;那个样子平淡的指针式磅秤的指针晃了一下,弗兰西想象那是欢迎的手势。她看到了卡尼,铁锈色的头发,铁锈色的胡须,铁锈色的眼睛,守
在磅秤边。
弗兰西走了出去,向弟弟汇报情况。“他给了我一毛六。”“八分钱放进储蓄罐。”这是规定。他们不管在哪里挣到的钱,都将一半存入储蓄罐里。这个储蓄罐是个锡罐子,钉在衣橱间最阴暗的角落里。“四分钱归你,四分钱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