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鲨鱼热
1985年,刚好是电影《大白鲨》(Jaws)在美国创票房纪录十周年,我在加利福尼亚州(California)沿岸第一次看到大白鲨捕食,场面相当令人震惊。
那是十月的一天清晨,天空还灰蒙蒙的,乌云密布,当时我正在检查小艇上的发动机,小艇吊放在东南法拉隆岛(Southeast Farallon Island)通往悬崖边缘的一个水泥平台,该岛距离旧金山30英里。一小时后,小艇将被吊离平台,下放25英尺到达海面,然后开启我在岛周围海域的大白鲨探寻之旅。没想到的是,我竟然这么快就与大白鲨不期而遇了。
清晨唯一听到的就是海浪拍打着岛边犬牙交错的礁石的声音,而我正站在那里计划着当天的行程。突然,海鸥群如爆炸般地四散开来,并在近岸处绕圈飞翔。然后我注意到25码外的灰色海水被一头垂死挣扎的北象海豹的血液染成了鲜艳的深红色。一条巨型鲨鱼的大部分身体露出了海面,在血染的海水里有力地来回游动。它那充满活力的动作看起来像是在享受着美食。这毛骨悚然的一幕让我背脊发凉,头冒冷汗。尽管我们每个人时不时地都会有口渴、饥饿、愤怒和性冲动等感觉,我们却几乎不会产生被猎食的恐惧感。然而当我看到大白鲨吞食海豹这一幕时,这种令人心脏骤停的恐惧阵阵袭来。
从目睹了这次袭击以来,我分析了上百个大白鲨袭击海豹和海狮的视频。1987年,我和同事们开始在南法拉隆群岛(South Farallon Islands)近海持续观察这种自然猎食行为。生物学家志愿者们驻扎在灯塔山(Lighthouse Hill)顶,在秋季的白天反复察看群岛周围的水域,若发现有水花爆溅或水面被血染红则为鲨鱼袭击的预警。录像带记录了志愿者们在1988~1999年观察到的所有鲨鱼袭击事件。我在录像带里听到了这些人在描述鲨鱼猎食海豹时的声音在颤抖。旁白也非常令人震惊—开阔海域里充斥着鲜血、内脏、激战和死亡。然而,结合这些描述以及其他有关大白鲨的研究结果来看,我们对大白鲨捕食行为的理解大部分基于电影《大白鲨》,原以为是事实,更多的却是想象。大白鲨不是低能的捕食机器,而是老练的、隐秘的捕食者,整个过程兼具仪式感和目的性,而且可能不喜欢吃人肉。
我简单地描述一下大白鲨是如何猎食海豹的吧。无论是观察者的报道还是他们的录像带,都展现出了鲨鱼与人们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猎食行为。但观察者们都没有见证或记录到鲨鱼袭击时*令人惊悚的一幕,那强有力的、粉碎骨头的第一口。这意味着鲨鱼在海面之下就已经咬住了海豹。通常来说,观察者会首先注意到海鸥在一片血染的海域盘旋。血迹经常朝某个方向蔓延,然后鲨鱼便出现了,而海豹就在它附近。抑或是鲨鱼经常用它那异常宽大的尾巴接连地拍打游动,因为当它嘴里咬着一头沉重的海豹,就必须以这种方式产生前进的动力。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海豹通常会浮出水面,一动不动地在那漂浮着,身上的一大块肉被撕扯下来,但是伤口不再流血。*后观察到的这个现象令人费解,因为海豹体内有大量血液,用于输送氧气供给全身组织。这种充足的含氧血供应能够让海豹下潜到1600英尺处逗留20分钟以上。
接着,鲨鱼迅速露出海面,游向海豹的尸体并抓住它。这样的情形让我深信大白鲨是以放血的方式杀死猎物的—它让海豹失血而亡。鲨鱼必须紧紧咬住海豹,直到它不再流血为止,之后才会撕咬海豹,开始进食。
录像带还解答了其他一些令人困惑的问题—对于那些想知道怎样在鲨鱼袭击中幸存下来的人来说,这些问题比学术的兴趣更重要。鲨鱼是如何决定袭击对象和袭击时间的呢?它又是如何决定吃什么的呢?我们在法拉隆群岛(Farallon Islands)水域观察鲨鱼捕食海豹时,只发生过一次鲨鱼袭击人类的事件。这次袭击发生于1989年9月9日的下午2:00。一开始就像许多袭击海豹的事件一样,这条大白鲨咬住了职业采鲍潜水员马克?蒂塞兰德(Mark Tisserand)的腿,当时他正在水深25英尺的地方俯身清洗耳朵,距离海岸只有几百码。据马克回忆,鲨鱼从下面游上来,咬住他,把他拖下水长达6秒,然后又突然松开他游走了。他说他当时在鲨鱼嘴里流血不止。这让我想起鲨鱼会以放血的方式杀死猎物,但是令我感到奇怪的是鲨鱼游走了,完好无缺地放了它的猎物—人类。如果捕杀对象是海豹,那么它可能会追上海豹并迅速将其杀死。
事实上,马克用鲨鱼枪的末端击中了鲨鱼,这是一根装了爆破筒的短金属杆,巨鲨很可能是因此才放走了他。然而,他遇到的这种被鲨鱼咬住又放开的情况,也是大白鲨与其他人类相遇时的典型模式,通常他们没这么幸运,手无寸铁。大白鲨是因为发现人肉不好吃才放走他们的吗?在该岛的另外一次袭击中,一条鲨鱼咬住了一只棕色鹈鹕,尽管这只鸟儿很快受伤,丧失了抵抗能力,鲨鱼仍松开了它。这种情况与另外一项观察结果同样令人困惑:人们每年都能在圣克鲁斯(Santa Cruz)海岸发现许多海獭的伤口处都嵌有大白鲨的牙齿碎片。鲨鱼捕食猎物时,经常咬断牙齿,所以它们的双颌有很多排牙齿可以向前移动以替换掉落的牙齿。但是迄今为止,大白鲨的胃里还未曾发现海獭,它们为什么不吃这看起来很美味的食物呢?
我突然想到这些观察之间的联系。鸟、海獭、人类主要是由肌肉构成,而大白鲨偏好的猎物—海豹、海狮、鲸则主要由脂肪构成。鲨鱼是否更喜欢捕食高能量的海洋哺乳动物,而非能量相对较低的其他生物呢?1985年秋天,我反复尝试用身体几乎不含脂肪的绵羊尸体去吸引鲨鱼,但是都失败了。这些绵羊尸体内藏有电子信标,一旦被吞食,便可用来追踪鲨鱼。然而,大白鲨却会吞食藏有电子信标的海豹尸体。值得注意的是另一个实验,当海豹身上的脂肪被去除后,鲨鱼就不吃剩下的肌肉了。观看鲨鱼吃水面上的鲸鱼尸体的录像后,我对鲨鱼偏好脂肪这一观点更加深信不疑了。鲨鱼张着血盆大口向前游动,上颌够到鲸鱼后立即合上,便从尸体上撕扯下一大块脂肪,而舍弃了鲸鱼的肌肉。
为什么大白鲨这么挑食呢?它又为何偏爱富含脂肪的猎物?答案可能是因为鲨鱼需要更多的能量来维持体温。我记得有一次我把手放在大白鲨的背上,当时它就像个火车头一样与我的船并排而行。它的身体很温暖,大约75华氏度,与北加利福尼亚州(Northern California)50华氏度的冰冷海水形成鲜明对比。鲨鱼体内有血管网,或者说成簇的静脉和动脉血管,充当热能交换机,为大脑和肌肉组织供热,同时增强氧气向组织的运输,从而加快神经系统在寒冷海水中的反应时间。或许是高能量食物有助于维持鲨鱼的体温,可能促使其生长得更快。成年大白鲨体重可以每年增长5%以上。这种生长速度是同科的鼠鲨(porbeagle shark)的两倍、尖吻鲭鲨(mako shark)的三倍。鼠鲨与尖吻鲭鲨都以鱼为食,但是鼠鲨生活在寒冷的温带水域,而尖吻鲭鲨生活在温暖的热带水域。事实上,大白鲨是鲨鱼中的另类,它的行为和生理特点都不同于其他热带物种。大白鲨称霸于鲨鱼分布相对较少的、寒冷的温带水域,这里有大量海豹。隔热的脂肪能让海豹在寒冷的海水里生存繁衍。而大白鲨则通过猎食海豹获得热量。
我成年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大白鲨和其他种类的鲨鱼干了什么,为什么它们要这么干。我发现鲨鱼的行为既多样又复杂。然而大部分人却认为这些只是简单的本能反应。这种错觉源于无知,因为人们会因害怕受到鲨鱼的攻击而避免与鲨鱼一同待在海里。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我试图潜入水中观察鲨鱼,而不是像《大白鲨》中那些受惊的游泳者一样冲出水面跑到沙滩上。在现实生活中,你越了解鲨鱼,就越佩服真正的它们。诚然,我也像其他动物一样,本能地害怕鲨鱼,这种恐惧与生俱来。当我身处鲨鱼的地盘时,我由衷地敬佩它们的能力。我和它们一同游泳,并对它们进行研究,这才发现它们是如此地迷人。
小时候发生的一些事让我对这种海洋生物的行为越来越感兴趣—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会花费大半生来研究这种令人恐惧的生物。
1947年3月7日我出生在纽约州的怀特普莱恩斯(White Plains),在纽约市北部的25英里处。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怀特普莱恩斯郊区的湖岭(Lakeridge)。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全家会在夏天去长岛(Long Island)东部的派克尼克海湾(Peconic Bay),在沙滩海岸上的小屋子里度假。正是在这段对成长至关重要的岁月中,我对海洋生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漫步在海湾边缘的盐沼岸,手里拿着网,寻找青蟹(blue crab),边走边感受埋在沙里的小圆蛤(cherrystone)的硬外壳的触感。
1955年春,年仅8岁的我便戴着面罩和潜水管在清澈的地中海(Mediterranean)里游泳。我第一次用鱼叉抓到了章鱼,还说服了酒店的厨师帮我做成菜。这次的潜水经历让我对海洋更加着迷了。
20世纪60年代,我还是个青少年,那时我的朋友们都跑去沙滩听冲浪音乐 ,而我却忙于饲养和观察热带鱼。他们在盯着电视看时我却在宿舍盯着我那六个鱼缸。鱼缸里发生的一切就像鱼类的微观社会,它们的表现就像家人和朋友一样复杂又多样。
我发现原产于东南亚(Southeast Asia)沼泽的暹罗斗鱼(Siamese fighting fish)的求偶仪式特别令人着迷。雄鱼会弓起身子,用波动的鱼鳍环绕着雌鱼,通过挤压使其排卵,并释放精子使其受精。受精卵慢慢漂向水底时,雄鱼便游下去,用嘴巴将其收集起来再迅速游到水面上,朝它那早已做好的黏液气泡巢吐出受精卵。这些卵几天后便会孵化成小鱼,它们的身体晶莹剔透,肚子上有明显的黄色卵黄囊,这为出生的前几天提供了基本的营养。雄鱼则一直守在巢下,接住从巢里掉落的新生鱼儿,并把它们送回巢里。真是个模范家长啊!
我偏爱的另一种鱼是雄性非洲口孵丽鱼(African mouth-brooding cichlid)。这种鱼的雄鱼将雌性所产的卵吸入口腔里存放数日,通过鳃裂的开合让水流过卵,确保卵的发育有充足的氧气供应。一旦幼鱼孵化出来,雄鱼的口腔便成为它们的避难所。二三十条小鱼出来觅食,分散在整个鱼缸中,但是当它们受惊时,又会马上形成密集的鱼群,游回父亲的嘴里寻求保护。
这两个物种的雄鱼都极具攻击性。事实上,之所以叫暹罗斗鱼是因为在暹罗(Siam)很流行把两条雄性暹罗斗鱼放在同一个鱼缸里,赌两条鱼*终的激战结果。一开始,它们各占一边,展开自己修长的、漂动的鱼鳍,使自己看起来比平时大两倍,以便吓退对手。它们不时朝对方拍打尾巴,让水冲到对手敏感的部位。由于被困于狭小的鱼缸,弱势的一方无处可藏,示威便发展成了真正的战斗。两条雄鱼相互撞击,掀掉鳞片,撕破鱼鳍。非洲口孵丽鱼的攻击性与暹罗斗鱼不相上下。它们在湖底的小片区域巡逻,将一切来犯之敌逐出自己的领地。这种鱼通常不会像困在鱼缸的暹罗斗鱼那样撕咬入侵者,但是它们确实会表现出同样的示威动作,就像我们可能会高举紧握的拳头来表示随时准备战斗一样。雄性丽鱼也会将身体侧面转向对手,展开鱼鳍,让自己看起来巨大而可怕。我断定鱼类根本不是愚蠢的生物,而是可以表现出许多复杂人类行为的生物。日复一日地观察鱼缸里的鱼令我着迷,而现在也是时候开始学习如何在鱼类的世界里发挥作用了。
1960年,13岁的我加入了当地的游泳队,我们在附近浑浊的湖里练习和比赛。我第一年参加韦斯特切斯特县(Westchester County)的锦标赛就获得了14岁以下蝶泳比赛冠军,升入高中和大学后也一直参加游泳比赛。
我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at Stony Brook)读大三大四时,开始专注于理科课程。那时我是志愿者,为比尔?罗兰(Bill Rowland)工作。他是生物系的研究生[现在是印第安纳大学(Indiana University)动物行为学教授],正在研究刺鱼(stickleback fish)的行为。我帮他收集样品做实验,后来我们便成了亲密的朋友。他也重新点燃了我观察海洋生物行为的热情。
1972年春,大学毕业一年半之后,我和帕特里夏?麦金太尔(Patricia McIntyre)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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