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十七岁的查理·维斯巴格尔在外貌上花费掉了大把时间。他自认不是虚荣之人,也不是特别自恋,可一想到能再次见到萨姆,他就乖乖地回到了镜子前。这很有趣:爱情本该将人拉出自我封闭的国度,可他对她的爱—如同他这个夏天发现的音乐, 或是他有意的心智错乱—却总有办法将他抛回孤独的彼岸。这就好比世界试图教训他一番,而他应战的方式是拒绝吸取教训。
他从音响旁的架子上取下一张唱片,在唱针上压了枚一美分硬币,以防它跳针。这是追忆往昔乐队于1974 年发行的第一张黑胶唱片。额外提一件小事:乐队在这张唱片发行几个月后便解散了,所以该乐队的第一张唱片也是他们的最后一张唱片。强劲的和弦从扬声器中喷薄而出。他从堆有大量被他遗弃的儿时衣物的架子上取下一个圆形的黑色盒子,盒盖上积满灰尘,如同冷汤上漂着油膜。他朝盒盖吹了吹,却没能吹走上面的脏东西,反倒吃了一嘴的扬尘。于是随手拿起手边最近的东西—一只蜷缩在床头柜底部的旧棒球手套,揩去灰尘。
虽然他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但每次看到爷爷的这顶黑色裘皮帽,他还是会感到一阵落寞,仿佛无意间发现一个鸟巢,里面却没有鸟。他的母亲称这顶帽子为“陈旧的乡巴佬帽子”。她说,戴维, 他非得又戴上那顶陈旧的乡巴佬帽子吗?但对查理来说,它永远都是“曼哈顿帽”,很多年前,爷爷每次带他进城都会戴着它—每年12 月,就他们俩。他们借口去看游骑兵队的比赛,实则是去看无线电音乐厅的圣诞奇观秀],他逼查理发誓,这件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老人来自比亚韦斯托克,过去是个粗鲁的莽汉,总爱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老实说,查理不明白如此鬼鬼祟祟有何意义,反正也没人会相信他的爷爷竟愿意花钱去看非犹太籍踢踏舞者的歌舞秀。演出结束后,祖孙俩还会去洛克菲勒中心。他们能在冰场上方站上一个小时,看别人滑冰。查理穿得不多,抵不住低温侵袭,但他知道最好不要抱怨。终于,爷爷伸出手, 摊开长满茧子的手掌,掌心有一块裹在蜡纸里的奶油硬糖。查理毫无头绪, 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来的,可是,就像发现被偷偷运出战区的最后一件传家宝,这枚糖果因为曾用心藏匿而更显珍贵。
事实上,爷爷是心疼他。自打查理的双胞胎弟弟们奇迹般地降生以来,他这个长子就被冷落在侧。没人愿意承认这一事实,爷爷却有意要弥补他—查理对这样的坦诚心怀感激。今年,他曾提出去蒙特利尔过光明节, 可当时母亲和爷爷还在为父亲的离世而互相责备,落得两败俱伤。唯一能陪伴查理的就只有这顶帽子了。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头围如今已差不多赶上记忆中爷爷的大脑袋了。他在衣柜的镜子前摆手弄姿,向右四十五度角侧身。他吃不准萨姆会怎么看他,因为除了这顶帽子,他现在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贴身短内裤和一件T 恤衫,在他和镜子之间,既诱人又恶心的烟雾正来往变幻。他看着自己修长的雪白四肢和脸颊上犹太特征不足的茸毛,荷尔蒙的火花一闪而过。最近, 就连校车座位的隆隆声、婴儿润肤油的香气、外形带点性暗示的什物,都能刺激他。他的哮喘也是个问题。还有他那一头蛤蜊番茄汁颜色的红发。他向下拽了拽帽檐,挺起小鸟前胸似的胸膛,为了隐藏右侧大腿上冒出的痘他换了个姿势。(人的大腿上真有可能长痘吗?)他把自己和黑胶唱片封套上的人进行了一番比较:上面有三个男子,和他一样形销骨立、朴实无华;还有个样貌吓人的异装癖。他不认为这顶帽子适合他们中的任何人,但无关紧要。他觉得帽子很好看。
他之所以特意取它出来还有一个原因:它与当下的经典品位迥然不同。在宽广而平凡的长岛中部,1976 年盛行滑雪,人们会在滑雪后开展社交活动。穿搭诀窍在于虚张声势,让自己看上去有如上学途中完成了一段障碍滑雪赛:腈纶毛衫、编织帽,羽绒夹克拉链上别一张缆车套票。那些泛黄的淡季套票透着伤感,是查理得知度假村名称的唯一途径,一般说来,他的民族是不滑雪的。至于爷爷的帽子……算了,他还不如戴顶撒了粉的假发呢。但是,萨姆教过他朋克的意义。要叛逆。要颠覆。在老妈毁掉一切之前,他们一起度过了那个不安分的夏季,数十次相约进城,这些回忆在他心中翻滚, 令他久久回味,心情一如他上周接到萨姆电话时那般甜蜜。但快乐竟能如此迅速地重新陷入往常的泥淖,混杂着紧张与后悔的心情,就像是那些他准备好的、没准备好放手的东西将会通通被人夺走。
他把唱片翻到第二面,说不定歌曲中还有什么他不慎错过的重复乐段, 或是唱段间还有什么细微差别他尚未记熟。唱片名为《黄铜战略》,是萨姆最喜欢的。乐队主唱曾令她痴狂,那个身穿皮夹克、梳着莫西干头、从袖口伸出一根中指的小个子。现在,这张唱片也成了查理的最爱。今年秋天,他反复播放,一遍又一遍。自《Z 型星团》以来,他还从未如此认同过什么音乐。是的,他也很寂寞。是的,他也了解伤痛。是的,父亲葬礼那天下午,他侧身躺在阁楼的地板上,听着屋外热风从林间穿过。是的,他听说了,树叶黄了。他早就怀疑,或许一切真的没有意义。是的,那一年他坐在阁楼的窗户边,一条腿挂在窗外,想象着自己的脑袋如水球般在开裂的水泥路面上爆开。不过,是的,他克制住了冲动,出于某种原因,他将自己拉了回来。而这或许就是原因所在,他与追忆往昔乐队遇见得太晚,错过了去现场看他们表演的机会。现在,乐队正为了一场新年晚会重组,况且萨姆还说她认识代替比利·斯里- 斯迪克斯出任主唱的那个家伙。据她说,现场压轴部分还策划了烟火表演。“那个家伙”固然让人恼火, 但她不是在电话里承认了吗,她需要他—她需要查理?
他最后一次经过衣橱前,窗台上已经开始积雪。发抖是缺乏男子气概的表现,他决定忘掉寒冷。再说,长衬裤会让他看起来不够性感。如果今晚,两人会如他所愿在洒满月光的房间中独处,萨姆拉开他的外裤拉链——总之,他不想搞砸。(当然,对方会认为他在裤子里藏了只陈旧的大号木马, 也不失为一种可能。)折中之下,他决定在牛仔裤里穿一条睡裤。那样能让牛仔裤看上去更紧,好像他就是“雷蒙斯第五人”。他取出吸入器深吸了一口,关掉音乐,把包扛在肩上。
目 录
BOOK 1 我们遇到了敌人,他就是我们自己 — 1
插曲·家族事业
BOOK 2 私生活的片段 — 123
插曲·烟火工(第一部分)
BOOK 3 自由高地 — 249
插曲·死亡之履行不能,为生者之所思所想
BOOK 4 单子 — 441
插曲·桥梁与隧道
BOOK 5 恶魔弟弟 — 543
插曲·“证据”
BOOK 6 三种绝望 — 605
插曲·烟火工(第二部分)
BOOK 7 在黑暗中 — 649
后记 — 769
鸣谢 — 7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