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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媲美《庆余年》《琅琊榜》的宫廷权谋斗争题材,由一桩深宫中的密室凶杀案,引出背后错综复杂的各方权势。
3.一个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外国人写出的中国故事,外国人视角与中国历史悬疑相结合,看二者如何碰撞出火花。
4.主人公面临“活下去”与“真相”之间的艰难抉择,案件波云诡谲,迷雾重重,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主人公迎来巨大考验。
5.故事紧张刺激,情节设计险象环生,给读者带来阅读的快感,细致的心理描写与丝丝入扣的案情分析,让读者随着主人公寻找凶手时沉浸其中。
一
死去的婕妤正指着自己的下体。
这并非故意,只是她倒下时恰巧形成了这个姿势。然而据最终的结案总结,死者所指之处或许并非其下体,而是其中蕴含的物事。毕竟这是世间万物生发之气的必由之路,从而也成为这桩离奇复杂的案件的关窍所在。
尸体是一个擦地宫女于巳时发现的。其时雪还未停。粉末状的雪渣斑斑点点地洒落在青石地面上,松一阵紧一阵地飘落在皇宫高墙外环绕的街衢上。好在前厅还算暖和,宫女又给自己找了块有阳光的地方。她跪在地上,正仔细清理青石地板缝隙中的红色尘土,突然看到一只苍蝇。这东西深宫内并不常见,因为有一队人,旁的一律不做,专事打苍蝇。然而现下这苍蝇却出现了。宫女颇有先见之明地想到,倘若被旁人看到,必会怪罪到自己头上,于是便起身去打苍蝇,也就看见了尸体。
宫女立刻尖叫起来,不仅因惊吓和本能的恐惧,亦是出于担忧,害怕扯上干系。
附近的侍卫立刻打开两侧落锁的房门冲进前厅,确认了情势,转身便奔回岗位汇报给了班头。班头闻讯立刻朝营房飞奔而去,片刻之后营房便发出警讯。是谋逆作乱,南人刺客行刺,还是南宋岳家军派来的细作所为?禁城立刻进入戒备状态。
警讯由信使送至御前侍卫营房,侍卫们沿着昏暗的雕花长廊一路疾奔,从武备库中取出尘封的重型武器。禁城封锁,固若金汤——高大的侍卫站在紧锁的城门外守卫关卡,余者则手持出鞘的近战利刃,守在城内的工事中。重型武器也都架设停当,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束鞍紧镫的快马已在骑手的驱策下驰出宫门,奔上禁城外的道路,轻雪覆盖的坚硬石路上立刻撒下一串串清晰的深色蹄印。骑手们分别从皇城的不同出口冲到人流如织的大路上。街道拥挤,他们却毫不迟疑。铁蹄硬生生地在人流中刨出一条通道。厚重的柚木城门大开,铁骑绝尘而去。
尽管圣上为这座城市起了一个颇为体面的名字,城外风光却乏善可陈。平坦干涸的大地上覆盖着灰暗贫瘠的农田,零星的几棵杨树也都布满了风沙蚀刻的伤痕。
骑手们的目的地均在百里之外,须狂奔一个时辰。骏马到达壁垒森严的驻军关卡前,余势不减,在原地嘶鸣打转,铁蹄掀起的尘土和积雪与其身上的热气搅作一团。骑手们凭密令上加封的御印进入营地,将密令面呈驻军长官。各处驻军营地长官收到的密令内容一字不差:“即刻部署,疑有逆动。”
最后一项部署迅捷而隐秘:宫内一些毫不惹眼的人找借口离岗。太监、先生,甚至还有一个正在为即将举行的殿试擦洗地面的杂役,都不动声色地溜出宫门进入外城,在凛冽的晨风中混入街上的人流之中,在热马奶和肉包子散发出的白汽掩护下,踩着坑洼不平的砖路,钻进一条条幽暗窄巷,又穿过外城城门,最后风尘仆仆地来到那些接到圣谕的驻军营地附近。然后,他们便通过虚掩的小门、暂时离岗的哨位与农田中的小道,纷纷溜进各自的目标营地。
营地的无人角落中,这些人趁着士兵部署的混乱间隙,接到了圣上的口谕密令,内容却与营地长官接到的手谕截然不同:“倘若部队进军皇城,立即诛杀主将并另立将官,确保部队效忠圣上。”
能够在卫戍营地执掌将印者自然不傻,无不争先恐后地展示自己的赤胆忠心。事后,数位主将中仅有一位被刺客诛杀,然而误杀忠臣的刺客却并未因此受到惩处。刺客所为被认定为尽忠职守,同时还有杀鸡骇猴之效,令其他将官明白皇帝虽远在宫内,龙爪却一直扼在自己的喉咙上,随时可以将自己掐死。
如此,不到一个时辰,一场巨大的风暴便从这间狭小的前厅卷起,不断蔓延开来。倘若此刻转头回溯,穿过剑拔弩张的兵团,越过雪泥覆盖的驿路,掠过皲裂荒凉的大地,通过厚重的赭红城门,钻过街上拥挤的人流,进入巨大的禁城大门,再沿着萦绕着喁喁细语的走廊回到这场轩然大波的起点,便会在这间斗室中看到禁城察事厅统领、大太监纳谋鲁取正站在尸体旁俯身查看。
纳谋鲁取是金人,已经年近半百,他身材高大,却年近半百,瘦得异乎寻常;两腮深陷,经年的寒风在脸上烙下了两块通红的印记。此时,他苦着脸,嚼着槟榔,早被槟榔汁染成深棕色的牙齿间浸淫着猩红色的唾液,仿若鲜血。
纳谋鲁取心中琢磨的,不仅有这死去的婕妤,还有她的死所引发的这场风暴。
他暗忖:“气运失衡,凶多吉少。”
二
纳谋鲁取明白,房间中这些人面对的问题其实都一样——时间。眼下必须立即解决的问题并非谁是凶手,而是谁不是。纳谋鲁取打量着这间自己从未涉足过的前厅。这是一块禁地,平日仅后宫官员和嫔妃可涉足。房间狭长,宽度不过两庹,长度却四倍于宽度。本是走廊大小的地方硬是盖上了一间房。石墁的地板上铺了地毯,墙上挂着画,窄长的气窗上糊着窗纸。房间一端摆着一张镶着螺钿的红木桌子,桌下便是那个死去的婕妤。尸体四周挤满了人,宫中的仵作、勘察连同长官约二十人,摩肩接踵。纳谋鲁取走到擦地宫女发现尸体时的位置站定,望向尸体,看不到。他又缓缓躬身,视线与宫女双眼高度齐平时,尸体出现了。宫女没撒谎。
纳谋鲁取见皇城司统领离开随从朝自己走来。他叫韩宗成,是个叛变到金国的南人。韩宗成脸上皱纹如斧凿刀刻,双眼眯成细线观望着整个房间,令人看不透他在打什么主意。当然,能做到统领这样的高位,尤其是一个南人,自不会将心思挂在脸上。老狐狸早有准备,已然穿上了朝服,显然是算准了还有后戏。
纳谋鲁取依朝中礼法站直身体,双手交叠于身前,挺胸抬头,表明金尊南卑的种族次序,尽管韩宗成官阶更高。
“是个南人。”韩宗成嗓音略带沙哑。
纳谋鲁取点了点头。
“可有干系?”
“总不会没有。”纳谋鲁取道。
韩宗成无语。纳谋鲁取便静候他开腔。
“三日之后便要殿试。”韩宗成道。
“说的是。”
“你以为凶手是何人?”
“下官还不清楚。”纳谋鲁取道。
“可有凶嫌?”
“下官与大人一般,才到此处。”
“看情形是否为刺客行刺?”
“下官以为不似。”
“何以见得?”
“这……”,纳谋鲁取思考片刻,道,“场面太小。刺客闯入,却只伤了个婕妤便罢手,不合情理。”
“你的经验之谈?”
“下官经验之谈。”
韩宗成默立半晌,又问道:“柯德阁与牙梨哈有何想法?”
“他们与大人不谋而合。”
“我有何想法?”
纳谋鲁取摊开手掌,咬着嘴里的槟榔道:“大人明知故问了。”
“你又作何想法?”韩宗成追问。
“下官并无确证,却不敢苟同。”
“怎见得?”
纳谋鲁取又思忖片刻,道:“一般道理,只是感觉不似而已。”
“如何不似?”
“日上三竿时分,死者本应在做何事?此时死者早该离去,却偏偏不曾离去,何故?各处疑点重重,颇不合理。”
“多谢察事厅统领赐教。本官再与勘察处柯德阁、刑讯官牙梨哈商议。”韩宗成说着,转身走向自己的随从。纳谋鲁取转身来到房间对侧尸体近前,慢慢单膝跪下,开始查验尸体。他那异于常人的修长四肢,令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尸体腹部有处很深的刺伤,小臂内侧还有一道很长的割伤。伤处血色深红,流出的血玷污了青石地板上的地毯。死者身穿的厚实的红绸衣裳,是杭州织造厂的作品。除血渍外衣服上并无其他污渍,想必置办不久。头面的品阶是婕妤,虽不算高,但至少可以每月承恩一次,且按律可延续龙种,也算得大金国三百万女人中位列前二百的拔尖人物了。
纳谋鲁取仔细检查了死者头颈,寻找扼杀痕迹,却未见明显异常。他断定死者是南人,因其形貌似南人而非金人。金人黑色的弯眉和高耸的鼻梁与汉人姑娘扁平柔和的面部特征差异明显。死者年约十九。
怪异之处在于,她长得非常漂亮。
尽管听来不可思议,因为百姓多以为皇帝后宫佳丽都有羞花闭月之容,事实却远非如此。皇帝选妃程序不仅复杂,而且充满仪式,更须遵循一套实证理论。
入选皇妃者须满足两个条件,首先便是聪明。当时人们已发现智力来自先天传承,甚至还曾有人专门研究这种现象。尽管最后仍不甚了了,这一事实却已得到公认。
其次便是幸运。三夫人与九嫔必须出身于为数不多的特定家族。在帝国错综复杂的权力角逐中,她注定只是博弈中的一枚筹码。
因此,死者的出众姿色绝非寻常。
“谁杀的她?”
纳谋鲁取循声抬头,见内卫司统领索罗正居高临下地瞪着自己,一双深陷在眼窝中的异族蓝眼闪烁着狐疑的光芒。纳谋鲁取站直身体,膝盖在长腿的杠杆作用下嘎嘎作响。索罗抓挠着浓密乌黑的虬髯怒目而视,用他那听不出语调的古怪口音和颠三倒四的句法盘问。
“还不清楚。”纳谋鲁取应道。
“外人还是内人?”
“大人想问下官想法?”
“你要有事实,就告诉我;要没有,给我你的想法。”
“下官以为是外人所为,与朝政无关。”
“为什么?”
“感觉如此而已。”
“你觉得不是他干的?”
“不是。”
索罗两只深井般的眼睛盯着纳谋鲁取,眼中满是质疑。
“案子你会办,对吧?”
“下官还不清楚,一个时辰后圣上与太后自有圣裁。”
“太后管?”
“太后派人侦办。”
“那大概就派你,对吧?”
“大人知道常例如何。”
“如果,派了你,你咋办?”
“有人死去未必便是谋杀。”
索罗按照一贯作风不予回应,只是瞪着一双怒目在纳谋鲁取脸上搜寻谎言的痕迹,半晌才转身朝自己的侍卫走去。
所有这些机锋的原因,亦即他们所寻求的,是某种确定性。这次命案虽然使他们面临艰难的选择,但也是一次良机。鉴于死者的身份和现场的位置,无论谁赢得案件的侦办权都可以理所当然地扩大权力,征用其他部司的人力物力。而官场中权力一旦易手,往往便会固化,很难再物归原主。侦办权对于长于此道的老手如同一柄长剑,然而剑柄却极易打滑。
首席勘察官柯德阁正带领手下蹲在门口,以一种极其低调的方式默默地查验着门锁,寻找撬拨痕迹。纳谋鲁取轻轻挥手,不失礼数地请他过来。
纳谋鲁取恭敬地站着,等待这位身大体沉的巨人笨拙地挪过来。他官阶虽然高过柯德阁,但两人一样,都是金人。
“刑案?”纳谋鲁取问道。
柯德阁探身过来,道:“大人,尸身上有两处外伤。腹部一处,手臂一处,后者似为抵挡所致。依下官所见,死者中刀的情形……”柯德阁后退一步,演示了一个腰部撩刺的动作,“死者多半是见这一刀刺来,便闪向一侧,手臂向下格挡……”柯德阁挥动粗壮的手臂,毫无章法地向下格挡,“这便是手臂上的割伤。”
“何时断气?”
“大人容禀,死亡时间一向难以确定,但下官以为至少已有六个时辰。”
“何以见得?”
“鲜血大半凝结且色转深红,大致需要这么长时间。”
纳谋鲁取慢慢地嚼着槟榔,品味着柯德阁的话。柯德阁的话证实他与索罗、韩宗成的担忧不谋而合,不过他还是决定谨慎为上。
纳谋鲁取问道:“依你之见,死者从何处入室?”
柯德阁早有防备,因为这正是他想要回避的问题。
“大人明鉴,依宫中规例,无论何时,这两道门中至少有一道必须落锁。”
“此话何意?”
“案发时两门均已落锁。”
“擦地宫女是被锁在里面的?”
“不是。”
“那她又如何进去?”
“有人开启外门放她进来。”
“然后?”
“内门却一直紧锁。故此宫女到来之时,两道门都是锁着的。”
“侍卫可曾见有异常?”
“下官职责所限,未敢询问侍卫。”
纳谋鲁取明白,柯德阁只能言尽于此。
“请问尸体勘验呈报何时可以备妥?”
“此间事务一毕,下官立即着手。大人可于今晚垂询,无论何时,卑职自当恭候。”
“有劳大人。”
“不敢,下官告退。”
柯德阁说完,慢慢转过身,几乎是蹑手蹑脚地挪回尸体旁。
纳谋鲁取小心地绕过尸体,出门走入通向外宫的长廊。柯德阁和他的手下正趴在地板上,研究外门周围的木屑,却故意避开了对面的内门。
廊道很长,中间还有一处转弯。青石地板上铺着粗毡地毯,砖墙上则装饰着竹片和绸布。除前厅外,长廊另有六个出入口,其中四个分别通往附属的食品储藏室、香料检验室、皇家更衣室、带后厨的餐厅,余下两个则通向户外,一个花园和一个夹在内外宫之间的小露台。作为一道御敌防线,长廊建得狭窄而坚固。通往前厅的木制外门十分厚重,上面有一把巨大而沉重的挂锁。
长廊一角,刑讯处执事牙梨哈正大马金刀地蹲在那名最先发出警讯的侍卫面前。侍卫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崭新的袍子、油光的发辫,牙梨哈一如既往地光彩照人。形象不仅体面,简直完美,以至于纳谋鲁取怀疑他在故意用自己的光鲜暗中贬损他人。此时,牙梨哈一脸夸张而尖酸的惊讶表情。
“后生,”牙梨哈对战战兢兢的侍卫道,“别给爷编了,以为爷听不出来?”
“没……我没编……真没编。”
“还编。你一编爷就知道,你这种货爷见多了。”
“真的不曾有人过去。”
“后生,爷是个厚道人。你给爷听好,你就是个杂碎。乡下崽子进了城,忘了自己姓甚了!仗着给皇上当差到处睡姑娘,对吗?给你说句实话,你个杂碎现下不从实招来,爷让你后悔从娘肚子里爬出来。你抬头看看爷,是不是诈唬你嘞?你个杂碎早晚是个招,爷说的是‘现下’,你现下不招,误了侦办,让爷面皮难堪,爷保证把十八般大刑好生伺候到你身上,不断气不给你消停,然后把你那糟蹋城里姑娘的玩意儿割下来捎给你娘,告诉她你个崽子是啥下场。”
“可是……可是,爷,俺真的不曾胡说,确实不曾有人过去。”
“行啊,后生嘴硬,等着大刑伺候吧。”
见纳谋鲁取走近,牙梨哈跳起身来,大摇大摆地迎上去。他长得并不英俊,只是在他显赫的家族财富和地位的照耀下,显得英俊而已。
“背运后生,赶上昨晚当值。”牙梨哈道。
“说的是实话?”纳谋鲁取问道。
“八成。”
“当值一共几人?”
“两道门一边一个。”
“对面内门侍卫呢?”
“不在我手里。”
“死了?”
“在内卫司,索罗按着不放。”
纳谋鲁取打量着这个侍卫。倘若牙梨哈的大刑无法让他改变口供,且韩宗成和索罗也得到了同样的口供,那他们势必会得出同样的结论。纳谋鲁取想不出有何情况能阻止韩宗成和索罗讯问这个侍卫。
杀气弥漫在这场迫在眉睫的朝会前,而杀机所在,正是众人心照不宣的凶嫌。
索罗与韩宗成都看到了显而易见的事实:死者身份、尸体位置——行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于是两人自然疑心当今圣上手刃了自己的妃子。无论出于何故,圣上杀人自然都合理合法。有些细枝末节眼下看来虽有些离奇——落锁的房门、内门侍卫所在位置及案发时间,不过两人估计总能给出合理解释。
倘若果真如此,有司侦办时自然凶多吉少。尽管一国之君凌驾于法律之上,真相却难免伤及圣颜,尤其是而今这桩案子已经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备动员。有司侦办虽不是绝无机会从这摊浑水中全身而退甚至建功立勋,但绝非易事,且一旦失手,下场不堪设想。
没时间了。纳谋鲁取见索罗和韩宗成正准备开溜,二人的随从也心怀鬼胎地悄悄跟在主子身后,便知道自己也该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