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蒂》是一部可媲美《简爱》的当代女性成长小说,出自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作家古尔纳。该作形象生动地勾勒出一个出身社会底层,在不断学习、思考和抗争的过程中,逐渐羽翼丰满,实现阶层跨越的年轻女性形象。作品叙述技巧娴熟,主题发人深省,是一本不可多得的优秀的女性成长小说。
1
车间喇叭里喊多蒂,多蒂方才知道妹妹要生了。广播里没说是急召她去陪产,但她心里清楚。急急慌慌出了车间,这一刻恍若经历过一遭。到了办公室,人家跟她说医院来电话了。说是索菲正上着班,突然晕倒。
多蒂叫了辆出租车赶往医院,一路想着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准备些东西之类。肯宁顿到图庭并不远,但是路上很堵,开不快。总算开到了医院门口,车子轰然刹住,多蒂下了车,医院几座楼之间洒下一小片秋日暖阳,正落在她身上。病房护士含笑说道她来迟了。已经生了。护士带她去找索菲的病床,一边说起索菲倒下前就在分娩了。
索菲的脸一望便知已筋疲力尽,倦色中却绽开一缕欢喜的笑容。她吭哧着跟多蒂讲,当时人家急忙在滑铁卢金伯利街上拦到出租车,将她塞上车。出租车司机不肯收她钱,说索菲会给他带来吉祥好运。到了医院,护士都很亲切体贴。给她洗过,备皮剃毛,泡澡水被自己弄脏了,索菲觉得很不好意思。后来孩子出生了,美得简直不像话。多蒂你不觉得吗?护士问索菲给小宝宝起了什么名字,把她问住了。她没想到护士会当场就问她要名字,本以为能先与吉米商量。索菲说,护士都不耐烦了,人家对她那么照顾的。所以,她就把心里一直想的名字报给了护士。
“姐,我给宝宝取名哈得孙了。”她怯怯注视多蒂。
多蒂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又说这孩子长得多好,妹妹生了那么久,一定受了不知多大的苦。她坐在索菲床边,望着宝宝在金属婴儿床里睡着了。陪妹妹闲话家常,欢快地絮絮讲,有了宝宝要怎样怎样,心下明白妹妹盼着她说的可不是这个。握着索菲一只手,心不在焉一下下捋着,索菲不时痛得呻吟几声,她听了也跟着啧一声。她知道索菲想听她亲口说,说她多喜欢宝宝这名字。哈得孙是她们弟弟的名字,索菲巴望着能经她点头认可,因为弟弟是她俩曾那样疼爱的。多蒂瞧着小宝宝,怔怔地摩挲着索菲的手,每回与妹妹视线相接,或是听到索菲由于体内和下身痛而哼出声来,多蒂都不自觉蹙眉勉强一笑。她想着索菲不多久就睡着了那就好了。索菲确是眯着了一小会,却又蓦地惶急张开眼睛,迷迷瞪瞪望向多蒂。
“这名字挺好,宝宝长得跟哈得孙一模一样呢。”多蒂终于还是表了态,索菲心定了,欢喜得咯咯笑。
“宝宝真的像哈得孙?”索菲喜笑颜开问道。
“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多蒂说。
没过几分钟,索菲就睡着了。多蒂静静坐在妹妹床边良久,能有这一时清静实属难得。余光瞥见妹妹一只手忽忽颤动,于是伸手过去又将它握住。索菲睡梦里长叹一声。
2
多蒂大索菲两岁,姊妹俩年岁接近,在同一个教堂受的洗。利兹的奇迹圣母堂。她记得是这名字,也不能确定。有时又觉得是叫七苦圣母堂,但这听着未免夸张,有博取他人关注之嫌,她还是喜欢奇迹圣母堂这个名字,使人有希望。她记得教堂墓园里有口废弃的枯井,小时候,那口井教她心中直发毛,历历如在眼前。井深一眼望不见底,有一次,她无意中探头一望,时至今日,每每回想起来,仍能感到有只手一把拉住她肩,随之耳边响起一声喝止。这声音她如今听不到了,说不出是自己妈妈还是别人。“小心点儿,井下头那些驼子你不知道啊?”继而有个声音对她细说缘由,这始终是个男人的声音,是他的声音。多年来,她总梦见掉进了井里,被那怪物紧紧抓住,它平日住在井底,夜间上到地面,眼巴巴望着教堂园子的人世间。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种种细节,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又是依着她自己的意思变更过了的,她也弄不清楚。许多故事在她脑子里一个个互相簇拥着,哪里会听她的。索菲常说,这些都是她编出来的,为了能自圆其说,实在讨厌。
多蒂的受洗教名是多蒂·白都伦·法蒂玛·贝尔福。这几个名字,是她喜爱的,偶尔想起,不禁暗自微笑起来。年幼时,她常为着这些名字胡思乱想,编出孩子气的罗曼史与情意深挚的故事,描绘种种奉献付出但并无莫大苦楚,深情绵绵的情节。编得入神,有时唧唧哝哝说出了声,因为自言自语念念有词,常受人讥笑和训斥。被粗暴责罚,说是为了她好,她都不管,还是玩她这些游戏,乐此不疲。学校老师,还有一些不知道什么人,对她说,人与人都是一样,如今她既已身在英国,就该想清楚,怎样做能叫别人认可接纳,就要怎样做。自己朝那个方向多使劲儿才成,不能这么倔,还整日心神恍惚的。
有个老师好心提醒她,她这样自言自语,别人容易误解。人家会认为她应付不来,有精神问题。你不要玩火。别不当回事儿,孤注一掷。要入乡随俗。要好好努力上进才是。这句话,听人家讲过多次。她有冒昧失礼的时候,人家总说,我们英格兰没有这样的。被人如此斥责,教她觉得自己不是罪人就是叛贼。
招来这些批评,并不是由于她要彰显自己个性。英格兰的至高无上之位,她做梦也不曾想过反对,英格兰的礼法规矩,她也从未有一刻想过提出意见或是质疑。多蒂那时年纪还小,只能猜量,人家想必是知道了她私下总想着那几个好听的教名。她暗地里的劣习,想必全世界都发现了,认定她这是背弃。但实际上,身逢她的境遇,哪容得她做什么对抗,都来不及有别的想法,她早已变成了多蒂。童年那些日子,她就未曾想过说那是自己的人生,更谈不上能自己给那段人生专门取个名字。
多蒂忧虑涌上心来,又替索菲带到世上来的这孩子担忧害怕,种种忧恼,不敢多想,一时愁眉不展。还嫌日子不够艰难吗?索菲自己不还是个没长大的胖孩子!居然给娃娃取名哈得孙……
3
对于哈得孙,多蒂自认没有做好。倒也没有人说她,只是从哈得孙很小的时候起,照顾他的责任就落在了她身上。而她没能阻止哈得孙的自我沉沦。他们小时候,母亲常常病着,不病的时候,又有别的事要忙。多蒂学会了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哈得孙难搞,多蒂自己也不懂事,帮不上他什么。哈得孙日渐长大,眼看着对她们脾气愈来愈暴躁,生活中无情的打击一个接着一个,她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哈得孙却为此看不起她们。能为他做的,她们都做到了,他担不了的,也替他担了。她们给他奉上这样那样,他一概冷着脸勉强接受,母亲姐姐的无限宠爱,他勉为其难忍受下来,准许她们把他宠上天。索菲对他怎么爱都爱不够,只要他不反对,便揽着他又是爱抚又是亲吻。他多半会嚷嚷着挣脱,不喜欢她笨手笨脚来抱他。极个别的时候,索菲来抱他,他也让抱了,一开始很不情愿,身子僵着,慢慢地,软了下来,长叹数声,蜷起身子靠着她少女胖乎乎的身体。
到他十一岁时,他不愿做的事儿,没法再逼他去做。指望他品性好是没用的,因为他把自己操练到不认这套,还学会了不等人开口批评他,就先发制人破口大骂。多蒂如果想逼他就范,他掉头就跑,跑不掉就扯着嗓子拼命尖叫。叫得多蒂受不了。听着以为有人被宰了。
他一心只想做个美国人,拿腔作调地操起蹩脚生硬的美国口音。他说,他跟她们可不一样。他父亲是美国黑人。在哈得孙口中,他父亲是个风流潇洒的人物,美利坚风采十足,跳踢踏舞,满面笑容,一身正装,开一辆超大的白色凯迪拉克,整日不是去酒店就是去公寓,就像电影里拍的那些人一样。他又指出,多蒂的父亲,索菲的父亲,都是什么人呢?就从没听人提起过。没人知道,母亲也不知道。
母亲有时望着他们三个里的一个,那长相,教她顿时一怔,想起了什么,但终究没想出来。母亲神思恍惚一日不如一日。实在记不起来了,只好摇摇头笑笑。哈得孙为此没少取笑姐姐,说她们是杂种,对她们做出猴子般叫声。有一次,他在《人猿泰山》漫画书里看到一张食人族首领的图,跑去给多蒂看,一边喊着:“我找到你爸爸了!你看你看,这不就是他嘛。”
多蒂啪地给了他一巴掌,一把将他拖到镜子跟前。“你以为你笑谁呢?”她质问。多蒂对他讲的实情,太丢脸,他抽抽噎噎哭起来。
“我爸爸是美国人,不是野人!”他大叫,使劲闭着眼睛,把痛苦挡在外面,“你爸爸才是野人。我爸爸有绿色的车,住在纽约的大楼里头。他又高又有钱,不像索菲又肥又丑。索菲的爸爸才是野人。我爸爸是大兵,住在美国的。我不是杂种。你们才是杂种。等我长大了……”信口扯到这里他卡壳了,心虚地瞅一眼多蒂,能力所限,他实在勾勒不出自己长大后是个什么情况。感到自己这么闹既没面子又幼稚可笑,不胜愤懑,惟有对着两个姐姐怒目而视,满怀怨恨毫不掩饰。他宣告,他再大点儿就会去纽约找爸爸,说罢跑到了街上。
4
一九四二年起至二战结束及之后,派往英格兰的美国大兵中有黑人士兵,这位风流潇洒的美国人就是其中一员。第一批部队先行到达后,闲静的英格兰小镇一片纷乱,大家心中惶恐不安,这些猿人一般的怪物,若与英国肌肤胜雪的姑娘结合,多么野蛮,何等可怕。全国报刊的读者来信栏目,扼腕痛心者比比皆是。在首相问答场合纷纷就此提问。传到了高层,内阁会议中、国宴之上,也起了种种议论。陆军大臣詹姆斯·格里格爵士为英国军官制定了相关准则,责令军官管束下面部队,尤其是地方辅助防卫队女兵,应尽量避免与黑人士兵有密切交往。战时内阁批准了该准则,但要求秘而不宣。并告知英国媒体不得提及。政府官员依据准则发布指令,严令禁止白人女性服务人员与黑人士兵有任何接触,以免被人数众多的黑人士兵轻易拿下,扰乱战时后勤。美国白人士兵光顾的餐馆和酒吧,不得接待黑人士兵,否则会在他们回美国后产生问题。有的餐馆老板,在大捞一笔美金的激励之下,效忠战争可谓尽心竭诚,干脆将大英帝国的士兵军官也一并拒之门外,也不管这些外国士兵军官佩戴着为国王和帝国而战的徽章。
凡此种种,哈得孙的父亲不以为奇。他驻扎在卡莱尔,英国人这种敌视,他漠然以对,装作全不在意。犯不上为这些事儿落得个军事监狱里蹲上好多年。他在卡莱尔认识了多蒂的母亲。那时她的名字是比尔基苏,孩子们不知道她曾叫这个名字。她叫自己莎伦。孩子们所知道的情况是,她来自卡迪夫,父母包办她婚姻,要她嫁的那个人她才刚认识,为了逃婚,她离家出走。在酒后忘却绝望苦恼之时,她常常对孩子们讲起,她说,那个叫她寒心的无情城市,她再没回去过。
她对孩子们讲,从前她是记得她父亲出生的那个小村庄叫什么的,她母亲的家族往上推十五代人的名字她都能背下来,后来全都忘记了,因为那段岁月她其他的经历实在太多。有时她说起父亲,满怀怨恨,觉得自己的人生际遇都怪她父亲。有时又笑容可掬地对孩子们讲,她父亲心地温厚,尽管透着古怪,父亲摆出那种不怒自威的群山族长架势,别人一看就知是扮出来的。她闲谈父亲往事时,有意地不讲特别清楚,有时把这处的细节安到那处,某处重要的内容则装作记不起来了。不想孩子们为这些琐琐屑屑费心思。但是孩子们要了解自己是谁,离不开这些旧事,这点当时她怕是不明白,待明白过来已太迟了。孩子们也学会了不追问,本能地不去细究,懂得这些话题不是母亲能轻松畅快谈起的。
行旅初启……001
通病……023
阿妹归家……049
远足崖台……073
意念映象……093
初恋……116
此生有缺……140
河上行……158
政变与反政变……180
携礼拜访……200
霍雷肖街上的家……222
期望……238
英勇斗争……267
水月幻境……288
林间小径……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