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

这是一个可怕的故事，令人毛骨悚然，故事的开头很糟糕，故事的发展更加糟糕，故事的结局就是一个烂泥坑。啪！鼻子向下，摔在里面。这个故事，对后来人而言是一个教训，好让他们明白他们来到这世上不是来搞笑的，幸福只不过是市场营销经理杜撰的，生活就是一条遍地荆棘、漫长而幽暗的道路。这个故事充满了痛苦的时刻，斗殴、辱骂、使绊子、赤裸裸的威胁、无限制武器、嗑药的孩子、成片死掉的动物、臭氧层上的大洞、交通事故、司法不公、处决，还有许许多多。但是这个故事必须讲出来，必须。要让人们留在这里听完这个故事。我才不在乎会不会让人感到难受，我才不在乎这故事一点都没有华特•迪士尼的风格，什么小鹿斑比、盼盼兔、狮子王，滚蛋吧。我要说的就是：“女士，先生，你得了癌症，你会在万分痛苦中死去，不管到哪儿你都无法安宁，不管到哪儿你都不会太平，你就生活在地狱里。”

该死的。我的父母，我清楚地记得，他们生活的那个穷乡僻壤，就和南部市场上压在柳条箱底的热带水果一样烂。他们曾经对我说：“你会明白的，ADJ。”ADJ 是我名字的简称，A源自我父亲的名字艾美，D源自我爷爷的名字德西雷，J就是比利时大明星朱罗斯•布卡纳的朱罗斯。白人神父来给我们接种天花疫苗的时候，我父母学了朱罗斯的几首歌。总而言之，他们曾经对我说：“你会明白的，ADJ，比利时是一个生活幸福安全的国家。”我记得白人神父带来了一台老旧的电视机和一台老旧的索尼Betamax 录像机，用他们小卡车上的蓄电池当电源。他们之前在比利时的时候，录了一些比利时法语区电视台及电台的节目。他们放录像给我们看，好让我们能在学校多待些时间。叛军的民兵就在离村子几公里的地方。谣传说他们会砍掉别人的手脚，他们会强奸姑娘，然后把她们烧死，他们会把俘虏的肝脏吃掉。一群浑蛋！但我们不在乎！我们可以看《绿灯》节目里面的白人小孩弹吉他，我们可以看《非凡花园》里面关于企鹅在冰山上生活的纪录片，我们可以看电视节目《兹格马蒂科拉玛》 。看塔塔耶在节目里面采访一些重要人物：“话说，你真的会因为内阁的伙食而经常便便吗？”哈哈！把我们笑死了。“先生，你的西装真好看，肯定很贵吧。你是有钱人吗？你是有钱人吗？”哈哈！此外还有隐藏机位，兹格先生没完没了地讲着笑话。在他身后可以听到全比利时都在笑。生活幸福安全的国家。哈哈哈。

后来，叛军的民兵来了。他们在村子里砍掉了很多手和脚，咔嚓！咔嚓！咔嚓！我记得当时我在想这大砍刀真好使。那些没了胳膊的人在逃命，让我想到兹格先生某部短喜剧里面的高科技人体模型。民兵奸污了我的姐姐、母亲，还有其他一些人。不过他们因为汽油短缺，没有把她们烧死。村里人都离开了村子，只有白人神父留了下来，守着他们的《圣经》、电视机、录像机。之后，量刑法官女士，那就是地狱，不，比地狱还要糟。同我们的遭遇相比，地狱更像是地中海俱乐部公司的旅游项目。我们全都逃到山里，没了胳膊的人，被强奸的姑娘，还有几个死里逃生的孩子，检察官女士，我们饿得什么都吃，树叶、恶心的杂草、恶心的草根、恶心的虫子，喝的是小水洼里的苦涩露水，总经理女士，我们喝的是泥沟水，人们死去，伤口感染，没了胳膊的人开始发烧，做起噩梦，在梦里他们失去的手臂在阴间向他们哭诉，被强奸的姑娘因为感染阿米巴虫而变得抑郁，她们想让我们把她们“像母狗一样”扔在那儿，在这儿我引述的是原话，校长女士，“像母狗一样”。

后来，我们被红十字会的人接回了营地，安置在帐篷里。护士给活下来的人清洗了身体。因为害怕感染艾滋病，护士都戴着洗碗用的手套。有人给我们分发了毛衣和吃的。比利时法语区电视台的摄制组在那儿拿着摄像机拍摄，我问他们认不认识兹格先生。他们说认识，他们还认识《世界签证》里的女士和《非凡花园》里的女士。摄制组的采音师，国王检察官女士，他以前采访过朱罗斯•布卡纳，他说，这里我引述的还是原话，代理市长议员女士，朱罗斯是“他遇到过的最有人情味的人”。我心想：“哇！我也想做个有人情味的人。”可我就是一个穿着烂毛衣的可怜黑人，毛衣上还写着“最佳蒙大拿”……妈的！“最佳蒙大拿”！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这是一个糟心的故事。然而，不过，但是，这才只是开始。事情没有最糟只有更糟。我们所在的营地，比所有的一切都要糟。那简直就是病狗的肛门，周围爬满了苍蝇。雨一直下个不停，我们就像活在汪洋泥沼当中，一天，一个星期，六个月，一年。我那些医学基础知识都是在那儿学的，执行总监女士，白喉、霍乱、弓形虫、结核病，只要看一眼我就能知道你们得了什么病，我保证。啊，又扯远了！有一天，营地来了一位部长，国际援助计划的一名志愿者告诉我们当时正是比利时大选期间。部长是带着电视台摄制组来的，一边在营地里大步流星地走着，一边不停摇头，像是在说：“慈悲的上帝呀，真叫人难以置信。”他当天就坐上直升机走了，两个星期后就有飞机给我们送来了补给。可是，我们就想问问，在比利时人们吃的都是什么？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是谁下的命令，还是有谁搞错了，我们收到了30箱糖、16箱花生油、4箱牙膏。你们觉得我们能用这些来干吗？见鬼！牙膏、花生油、糖混在一起会变成什么？会变成石膏，士官女士。那时候，我真想撒开腿逃离那个鬼地方。我们又死了20 个人，就因为肠梗阻，什么也进不去，什么也出不来。谢谢，谢啦，真是万分感谢。为了我的父母，为了我的小命，我得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得逃走。我得去比利时。

后来，关于营地的纪录片播出之后，一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家伙来到营地，也许是尼日利亚人，或者冈比亚人，我说不清楚，他们说只要有钱就可以把我们送到比利时。我就不说我是怎么凑到这笔钱的了，基础设施部长女士，我堕落到比烂泥还不如，我偷窃，联邦预审推事女士，我杀人，机构负责人女士。后来，终于有一天，我凑够了钱，那些不知道是尼日利亚人还是冈比亚人的家伙把我塞进集装箱，让我藏在一堆重油后面别动，给了我几个果子和一瓶水，同行的还有50个可怜的男人和女人，和我一样，为了走到这一步，杀过人，偷过东西，把自己的肉体出卖给国际援助计划的志愿者，使馆参赞女士，就为了去一座好客的城市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等待我们的将是幸福，步兵指挥官女士，是富足，是兹格先生，是塔塔耶，是朱罗斯•布卡纳，是上面印着彩虹的毛衣，是路的尽头，是正经的、有尊严的生活，责任编辑女士，在那个地方，我将平生第一次不用再担心会发生什么，而集装箱，这是最后的考验。

好了，让我冷静一下，让我深呼吸一下。我不知道在集装箱里到底是怎么过的，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过觉，不知道有没有吃过东西，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只知道集装箱里一开始很热，后来变冷了，之后又变热了。现在我也记不太清楚了。蒸发的重油让我们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就像短路了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副领事女士，集装箱不动了，我们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一会儿轻一会儿响，我们根本听不懂说的是什么。集装箱里的人全都变得焦躁不安，然后有一个和我们一起的人用鞋后跟对着集装箱踢了起来，砰，砰，砰。“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一个女孩一边哭泣，一边大声祈祷，还把圣歌和动画片的片尾曲混淆起来，“在永恒的国度，生活着最美的小蜜蜂……”而我呢，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想到了朱罗斯•布卡纳，想到了比利时，想到了布鲁塞尔。

一个暴躁的大块头白人打开了集装箱，抱怨道：“该死的，臭死人了！”然后我们就走出集装箱，站在一条大马路边。暴躁的大块头白人嚷道：“快，快走，别再见了。”说完就跳上他的卡车。民事登记官女士，该怎么跟你们描述梦想破灭的声音呢？非常可怕，就这么简单，没有别的词语能够加以形容，让我想起了胳膊被砍掉的声音，咔嚓！这就是我站在那条比利时的马路边时的情形，我明白过来，我就是一个傻乎乎的可怜虫，什么塔塔耶，什么兹格先生，什么朱罗斯•布卡纳，全都是可怜傻瓜的白日梦。夜色漆黑一片，寒风刺骨，天上淅淅沥沥下着你们国家标志性的小雨，非常小家子气，十分邪门，不经意地在两秒钟里就能把你淋得湿到骨子里，所有这些都让我的梦想在雨中化作泡影，在黑夜中化为乌有，就像猫放的屁，噗。突然间，站在那条比利时的马路边上，闻着比利时的气味，听着比利时汽车发出的声音，看着满大街的比利时人在夜色中行色匆匆，还有那块上面写着“布鲁塞尔6 公里，德罗亨博斯1公里”的指示牌，我恍然顿悟，马路边上可怜的非洲人，根本就没人会放在心上。也许我们马上就会咽气，也许我们从来也不曾存在，这都不会让事情有所改变，我们其实并不存在，我们不存在，总比隐形人好上一点，不是吗？我去，我去，我去，我去！也许朱罗斯•布卡纳能看到我们，我不知道，工坊主管女士，反正这是我心中最后一线希望。朱罗斯•布卡纳，驻最高法院程序分析员女士，朱罗斯•布卡纳。

和我一起从集装箱里出来的人纷纷朝四面八方散去。空气中有某种东西在提醒我们，深更半夜一群可怜的黑人聚在马路边上，这事可不怎么靠谱。我朝着“布鲁塞尔6 公里，德罗亨博斯1 公里”指示的方向走去，身后紧紧跟着那个把祷文和动画片混为一谈的女孩。她的身材如此消瘦，看上去脆弱得就像白人神父《圣经》里的一页纸。她哭声未歇，依旧嘀嘀咕咕念叨着：“在糖果的国度，如在世间诸国……”她真的好烦，商务负责人女士。我冲她吼道：“烦死了，给我闭嘴，别再来烦我了，有什么不满意的话，冲到汽车轮子底下就一了百了了。”于是她闭上了嘴。她没有撞车自尽，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时不时打个嗝，嗝儿、嗝儿、嗝儿……我感觉就像在遛一只金丝雀。

我不知道这么走下去会走到哪儿。我感觉离布鲁塞尔，离市中心越来越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是引力的作用，账目记录员女士。我知道自己不怎么思考问题了，而这，这非常糟糕。因为这代表了绝望，代表末日即将来临。可我必须坚持下去，内心中一小块如石头般坚硬的东西不想让事情就此结束，提醒我还有一线希望，还有一线希望能让我脱离苦海，或许还有跟着我的金丝雀，或许还有所有和我们一起藏在集装箱里的可怜虫，大主教女士，或许还有所有幻想能在这座城市找到些什么的可怜虫，或许还有所有生活在腐烂的地方、慢慢受够了腐烂生活的可怜虫，或许还有……“她一直答应给我的，一个美丽的小家，一个美丽的小家，她一直答应给我的……”

雨还在下，就这么稀稀落落的。我们终于来到“德罗亨博斯1 公里”的地方，乐华美琳、曼仕佛、家乐福、Di 体育、地毯世界、必胜客。光怪陆离的大陆，师教导员女士，西方的梦魇，资本主义色情，让第三世界的嘴巴垂涎三尺，运动服、越野自行车、落地灯、椰棕地毯、真皮沙发、电视机、橡木桌子、成套厨具、墙纸、手扶机动犁、遮阳伞、连衣裙、裤子、滑雪器具、气垫鞋、脱毛霜、洗发水、垃圾袋、排得一眼望不到头的薯片、打折的奶酪、快销的色拉米香肠、成套的平底锅、指甲油、给比利时宝宝用的纸尿裤、盛比利时饭菜用的盘子、套在比利时老二上的避孕套、往比利时墙壁上挂比利时画作的钉子、塔塔耶的画像、兹格先生的画像、朱罗斯•布卡纳的画像、比利时有机葡萄、比利时白蓝牛排，吃的，吃的，全都是吃的。所有这些吃的，火化负责人女士，我的心情坏透了，这些吃的在我眼里全都变成了屎，全都是屎，比利时的屎。哇！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屎。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把心情弄得这么糟一点好处也没有，我努力把思绪集中到正能量的东西上，朱罗斯，朱罗斯。我们走了很久，我们冻坏了，一路跟着我的金丝雀牙齿咯咯作响。这声音也很烦人，但毕竟不是她的错，因此我什么也没说。我看着街道的名字，斯塔尔街，咯咯、咯咯，布鲁格马恩大道，咯咯、咯咯，夏尔卢瓦路，咯咯、咯咯……声音在静夜中回响，好似声声辱骂。金丝雀在我身后说：“我饿，我们得找点吃的，不然我们会死在这儿的……”我看了她一眼，她从里到外都湿透了，在她身后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享受生活吧”，在她旁边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百万客流，每日值得拥有”，在她头顶上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邮政支票账户，风暴中的安全保障”。那画面真搞笑。风暴中的安全保障，我也想开一个邮政支票账户，我也想开着小车悠闲地看着这些广告，把整个人都融进广告牌那温暖而完美的世界里，我想回到其中一间公寓里，对妻子说：“阿莱伊，甜心，今晚电视上有什么好看的？”我想变成比利时人，爱上这场雨，也让这场雨爱上我，知道自己朝哪儿去，知道在这条路的尽头有的不再只是虚无，保佐人女士，在路的尽头有东西可以揭示人类永恒真理，有安慰鼓励，有炸薯条，有人在念着你，有朱罗斯•布卡纳。

“我饿了，你没听见吗？”金丝雀不依不饶地说道。可这话她为什么要对我说？难道她没看清楚我的样子？我和她一样身无分文，安装监理女士，和她一样瘦弱，和她一样冻得半死，和她一样被你们可笑的雨水淋得湿透，和她一样饥寒交迫、穷途末路，这话她竟然对我说，就好像我会有什么法子一样。我只能回答说：“吃的会找到的，会有办法的。”可是我的语气听上去应该不怎么让人信服，她又开始哭了起来。瘦小的黑女人在雨中哭泣，我心想如果朱罗斯•布卡纳看到会怎么做，然后我把她抱住。我亲吻了她的额头，额头滚烫。她的身体就像一袋子骨头，像芦柴棒，总理女士。她浑身抖得就像风中的树叶。我继续安抚道：“没事的，会找到的。再坚持一下。”这一次我的语气听上去坚定了一些。我能感觉金丝雀的身体挺直了一点，我的话语给她带来了勇气，让她感受到风暴中的安全保障，我就是她的邮政支票账户。我拉起她的手，继续顺着指示牌的方向往前走，指示牌上用法语和拉丁语写着“市中心”，白人神父在这里应该很有影响力。

布鲁塞尔的街道在夜幕中就像一条条冰冷的长蛇，内政专员女士，在饥肠辘辘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愈加明显。街边建筑物的墙壁黑漆漆的，就像熄灭已久的炉膛，人行道上的地砖松动翘起，不时朝脚踝上吐着脏水。我简直无法相信。我在这个夜晚明白了许多事情。我发现即便是在你们的大城市中，危险一样存在，这里有和叛军民兵一样可怕的东西，迟早有一天会把你的心肝吃掉的东西，那种无形无名的东西潜伏在墙壁后面、地砖下面、屋顶之上，那种东西将会燃起冲天火焰，或是让埋藏在地下的腐败气息升腾而起，那种悲惨的东西在发展壮大，那种东西来自你们丢弃的各种垃圾，来自你们任其自生自灭的可怜人，来自你们任其野蛮生长的丑陋建筑，来自那些烂尾楼，来自使人心情愁郁的广告，来自那些冰冷地告知你“余额不足”的自动售票机，一记打在你们脸上的响亮耳光，保险公司顾问专家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