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死(节选)
我回想起战争结束那一天。与我同时代的这人那人之中,也有人把那天写成阴天,可是在四国的森林里,却是晴朗的、接近正午的那段时间。当时,我是一副适合于观测太阳位置的姿势。在河流北岸部落里的女人们洗涤衣物的场所,水柳附着在岩棚的裂缝上,在其下端,则有一块圆形的隆起。它的背阴处却鬼斧神工地形成三角形,如果抬脚向河中水流走去再躺卧下来,那里恰好能够容下一个孩子的身体。如果用腿脚将身体往深处推动,如同天井一般的岩石便探出来,涌出的水珠滴落而下。
由于这处洼坑被从水流中分隔开来,躺倒的身下沉积着溶开的细碎黏土,我的身体便被柔软滑溜的黏土包裹起来。如果躺卧在那里,是不会被蹲在洗涤处的女人们发现的。我回想起钻入那里的往事,当时我还只是一个孩子,平日里总是自由自在地躺卧在那里消磨时光……
对于回想起这一切的我来说,有关这个小小隐匿处所的回忆尤为浓厚而细微,是与我后来阅读的法国作家以星期五的口吻讲述的《鲁滨孙漂流记》这部小说的读书记忆相重叠。在孤岛上因辛勤劳作和每一天的危险而疲惫不堪的鲁滨孙,隐身于柔软潮湿的黏土洞窟里的愉悦……读了这个情节,不仅内心,就连身体深处都受到了魅惑。
一天上午,峡谷里的孩子们排列成队,沿着国民学校后面的坡道向高台上的村长家行进而去。由于孩子们未能获准进入村长家宅院,便一群群地围拥在树篱之下。天空晴和,森林辉耀着光亮,蝉的鸣叫声覆盖了周围的一切。宅院里响起男人们的喊叫声,村长的演说使得男人们安静下来后,女人们的哭声却高涨起来。接着,国民学校的两名教师从大门旁的便门现身而出,发布指令说:天皇陛下的无线电广播已经结束,大家都下山回到峡谷里去。我们便聚集在一起赤着脚沿着滚烫的坡道往山下走去,同时从年岁稍大的同学那里听说战争已经失败。
我家大门那边的木板套窗(自从父亲死后就不曾打开)仍然关闭着,母亲好像正在后间里做手工活。我穿过自家旁边的小径,从河岸边攀向夫妻岩。我把被汗水濡湿的衣服摊放在洗涤处的岩石上,系着丁字形兜裆布,将身体浸泡在隐匿处的水洼中。
我将仰面朝天的身体在水洼中沉至耳畔躺卧下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当我把手臂从水中抬出时,便感到了阵阵凉意。我应该是长时间地陷入了沉思。我坐起上半身,注视着屹立在边辉耀着光亮边流淌着的河水中的夫妻岩,决定了自己要做的事。我游向击打着夫妻岩的激流,在越过岩石的那个地方,将身体委于湍急的水流,就那么随同激流而下、将身体挨近夫妻岩。我熟知此后手脚的划动方式,感受着胸口被形成漩涡的水流弄得酥麻的感觉,同时移动身体,仰面朝天大口呼吸之后便潜入水中,把脑袋塞进早就选作目标的岩石裂缝间。在我这一侧已然暗下来的、带有蓝色的水流对面,阳光歪斜着照射进来。在那块空间里,数十尾雅罗鱼充满力量地静止在那里。一个硕大男人的裸体躺卧在那下方黑黢黢的阴暗深处。随着水底的水流缓缓浮动的父亲。我尽力模仿着那人的身段举止。
然后,我将想起的英语单词原样标注在卡片上写着的词句旁,那就是近乎绝望地爱着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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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文学互文性叙事策略及其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