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哀愁》:
从餐车回来的,是两对中年美国夫妇,等列车驶过沼津,望得见富士山的时候,便立在窗旁频频拍照。可是,待到整个山容连同山脚都一览无余时,他们反而背对着车窗,许是拍照拍累了吧。
冬天日短,河面上泛着凝重的银灰色的光,大木目送着河水远去。一抬头,正对着落日。不大一会儿,从黑云的弓形云隙中,冷冷地漏出白色的余晖,久久不见消失。车厢内,早已点上了灯,不知什么缘故,转椅全都转了半圈。但是,一直转个不停的,依旧只有尽头的那一把。
到了京都,直奔京城饭店。大木心里寻思,说不定音子会到饭店来,便要了一间安静些的房间。电梯似乎上到六七层,但因饭店是盖在东山的陡坡上,顺着长廊往里走,直到尽头还是一层。沿走廊的各个房间都鸦雀无声,许是压根儿没住客。可是,过了十点钟,两边的房间响起了外国人的声音,忽然间嘈杂起来。大木去问值班的服务员。
“有两家人,光小孩子就有十二个。”服务员回答说。十二个孩子不仅在房间里大声说话,还在彼此的房间里窜来窜去,在走廊上乱跑乱闹。空房间本来很多,为什么偏叫大木受这份夹板罪,两边安排这样吵闹的客人呢?不过,大木转念一想,好在是孩子,待会儿就会睡的,开头还不以为意。然而,恐怕是出来旅行,让小孩子也兴奋难眠,总也静不下来。尤其在走廊上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十分刺耳。大木干脆从床上爬起来。
并且,两边房间里外国话的絮聒,反使大木感到孤寂。“鸽子号”观光车厢里的那把独自旋转的转椅,又浮上他的脑海。大木觉得好似看到它内心的孤独,在无声地回旋。
大木是为听除夕钟声,与上野音子相会才来京都的。可是,音子与除夕钟声,究竟哪一个是主要的,哪一个是附带的呢?他要再推究一下。除夕钟声那是准能听到的,可音子,却未必能见到。那准能办到的,不过借口而已,未必能行的,岂不是他衷心企盼的?大木是想与音子同听除夕钟声而来京都的。原以为这不难办到,会如愿以偿才动身的。然而,大木与音子之间,却横亘着一段漫长的岁月。虽说音子至今未嫁,一直独身,但她肯不肯同昔日情人相会,能否把她约出来,其实大木自己又哪里知道?
“不,她那个人……”大木喃喃自语。“她”会变得怎样?眼下如何?这终非大木所能知道的。
音子好像租了寺院的厢房,与女弟子一起生活。大木曾看到一本美术杂志上登的照片,那厢房似乎不止一两间,倒像是一户人家,当画室的客厅也挺宽敞。院子里也颇有情致。她人的姿势是正握着笔,低头作画,但从前额到鼻梁的线条来看,错不了,准是音子。人到中年却还没有发福,风韵犹存。这幅照片使大木感到,还未及回忆往日的温馨,已先自有一股逼人之气——责备大木剥夺了她为人妻做人母的权利。当然,这种逼迫感,在看到杂志上这张照片的人中,唯有大木才会有。与音子关系不深的人眼里,或许她只是一个搬到京都、具有京都风致的漂亮女画家罢了。
大木原想二十九日晚上免了,第二天三十日,再给音子打电话,或径自去她家造访。但是,早上给外国孩子吵醒后,他又畏缩起来,游移不决。心想,还是先写封信吧,便坐到桌前。可提起笔来,竟不知如何开头才好。望着客房备下的便笺仍是一张白纸,转念又觉得,不见音子也罢,独自听过除夕钟声便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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