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选段)
我没有死,至少没有因此而死。当我眼下捱过了癌症的威胁后,女儿说我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并且给自己安排了活生生的后世用来写作。癌症之后,我的写作像是得到了彻底的许可。我失去了一些神经线粒体,失去了昔日容貌,失去了许多记忆与聪明才智,失去了乐观估计五至十年的寿命,这一切都归功于医学治疗那摧枯拉朽的能量。失去这一切后,我发现自己仍是自己,甚至被摧毁成了更强烈的自己。仿佛对于人类而言,失去,才能使我们终于变得真实。
我试图将一切记录下来。我用数年去书写数分钟,用数月书写数日,用数周书写数秒,用数日书写小时,而那些使我失去了数年数日的短短几分钟的经历,如今看来仍然太过沉重,无法阐明。我上千次放弃过书写这本书,这还不包括撰写过程中其他数不清的销毁次数——那些被删除的草稿、抹去的纸页、摘取的段落、丢弃的结构、拆散的论据、自我压抑的情绪与无从讲起的见闻,也不包括我无颜重新登录的网络个人账号和我没有找回的博客短文,我不愿翻出的归档邮件,还有那些被我和朋友折成纸飞机从城市高处抛走或是绑在塑料骷髅上沉入湖底的医院账单。更不要说那本被撕成碎片的《您的肿瘤之旅》,天黑后我们把它和羽衣甘蓝菜籽一起埋在了一些我不便透露的公共场所。每当我按下空格键时,往往伴随着按键会卡住的期盼,或许这样我就可以获得一本空白的、没有癌症的书,而不是眼前这本。
如果这本书必须存在,我希望它能成为一种微小的修复魔法,将文学的力量从文学中驱逐出去,彰显不可爱之人的共产主义,赋予每一个读到它的人被彻底简化后随之而来的自由。我想让我们失去的身体部位随着书里的语句起死回生,让书中的想法拥有能使我们的体内细胞获得原谅的优雅。这本书会是从被扔到地上的一堆麦克风中萌芽的奇迹,它在徐徐上升的同时宣布“走出坟墓,走上街头”——这话我曾在过去和朋友用塔罗牌占卜时说起,那时成为病人还不在我的计划之中。或者,如果我能通过写作将地球剖开,让死去的女人复活,组成来势汹汹的军团,我一定会这么做;但是我一直没学好写作,无法做到这一切。
我不愿但必须接受的是,癌症荒诞得类似犯罪的单一特性,意味着任何与它相关的作品都像是呈堂证供。人们批判这供词是否真实,是否有使用价值,情感是否深刻,却很少评论其形式,但形式才是它真正的驱动与躁动,记录着一场为了求知而展开的斗争,求到的若不是真相,便是与真相矛盾的弥天大谎。
生死是如此绚丽的构架。我开始为自己未曾受到保护而欣慰,欣慰自己并非敏感精致、内心只装得下品位与教养的人;我欣慰自己不去收集细微的伤口,不至于在外面的世界真真切切地流血不止时,错将自己所受的微小伤害误认成莫大的损伤。受到社会保护的人竟可以眼睁睁看着那些并不总被保护的人,冒出“懦弱的是流血之人,而非从未流过血的人”这般臆想,这是认知层面的又一差错。他们之所以贬低生存的美与奢侈,一定是因为他们鲜有几近丧命的体验。
我活了下来,但癌症的意识形态政权意味着自称“幸存者”依旧让我觉得是对所有死者的莫大背叛。可我不得不承认,我每一天都为自己还能活着而欣喜若狂。没能将一切细述详尽,我很抱歉。那些未被提及的事仍像天体般漂浮在太空中。“但现在是轮到新问题的时候了”,平躺的人对直立的人说。接着,那一度执迷于亏缺的月亮,终于满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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