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塑造的“革命孤勇者”形象深深地烙印在了几代中国读者心中:“两眉微耸,左颊上横着一道刀疤的冷峭坚毅的面容”几乎成了英雄的标志,难以磨灭。小说发生在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意大利民族解放运动背景下,主人公牛虻经历了一系列精神和信仰的幻灭,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革命之路。他与琴玛之间纯洁无瑕的爱情,对生父蒙塔奈利神父的爱恨交织,为了革命战友牺牲自我的伟大精神,读来都令人无比动容。《牛虻》成功地塑造了一个血肉丰满的革命者形象,讲述了一个觉醒、斗争、最后为人类的进步事业而英勇献身的故事。
说到这里他打住了,喘息了一阵,才又气冲冲说了起来:
“你居然还有脸谈人道不人道呢!跟你说了吧,那头蠢……蠢……蠢驴就是把我折腾上一年,对我的伤害也及不上你这一回--他没有头脑哪。他唯一的手段就是把皮带收紧,等到皮带收得紧到不能再紧了,他也就束手无策了。这种事再苯的笨蛋也会做!可你呢——请你自己在死刑判决书上签个字吧;我心肠太软,不忍心签这个字。’哎呀!这样的主意不是个基督徒是想不出来的--只有心慈面软、看见皮带绑得太 紧就会脸色发白的基督徒才想得出来!我怎么早没有想到呢?你像个仁慈的天使那样踏进牢房,看到上校的'野蛮行径’大为震惊,其实那时候我早就该看出这才是正戏开场了!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呀?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你呀,快答应了下来,回家去吃你的晚饭吧。这么件小事,犯不上这样瞎忙乎的。去告诉你的上校,把我枪毙也行,绞死也行,只要方便怎样都行--如果他觉得好玩,就是活活烧死也未尝不可--把案子结了不就完啦!”
看这哪儿还像是原先的牛虻啊:他这简直是什么都不顾了,气得都发了狂了,说得又是喘息又是哆嗦,两颗眼珠绿莹莹的,活像一只发怒的猫。
蒙塔奈利早已站了起来,瞅着他不作一声。他听不懂这一大篇气疯疯的斥责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明白人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是决不会这个样子说话的。明白了这一点,他对自己以前所受的种种侮辱也就都不去计较了。
“不要说了!”他说,“害得你这样痛苦,我并不是有意的。说实在的,我也决没有把自己肩上的担子转嫁给你的意思,你自己的担子就已经压得太重了。我从来也不会有意识地干这样的事,对什么人都不会……”
“你撒谎!”牛射出两道炯炯的目光,叫了起来,“那回去当主教的事呢?”
“去当……主教?”
“哎呀!你都忘啦?倒真是健忘哪!'只要你希望我别去阿瑟,我就可以写封信去说我不能去了。居然要我来替你决定你的一生--我,那时才十九岁哪!这样的事,不说丑恶至少也是滑稽!”
“别说了!”蒙塔奈利一声绝叫,举起双手捧住了头。半晌才又放下了手,缓缓走到窗前。他就在窗台上坐了下来,一条胳膊撑在铁条上,前额紧紧顶住了胳膊。牛虻躺在那儿对他瞧,浑身哆嗦个不住。
不一会儿蒙塔奈利又站起身来,回到原处,两片嘴唇已是死一般的白。
“实在对不起得很,”可怜他还拼命想保持平日那种温文尔雅的样子,“我得回去了。我……觉得身体不大舒服。”
他抖得真像打摆子一样。牛虻的一腔怒气一下子全泄走了。
“神父呀,难道你还不明白……”
蒙塔奈利却后退了一步,僵立在那儿。
“可千万不能有这种事啊!”过了好大半天他才小声说道,
“我的天主,可千万千万不能有这种事啊!但愿是我的脑子糊涂了……”
牛虻拿一条胳膊一支,使劲撑起身来,一把抓住了蒙塔奈利那双颤抖的手。
“神父呀,难道你的脑子就转不过来了?明白吗,我其实并没有淹死呀!”
蒙塔奈利的那双手突然冰冷了、僵硬了。一时间什么都凝住不动了、寂无声息了。过了一会才见蒙塔奈利跪了下来,把脸伏在牛虻的胸口上,遮得一点都看不见了。
※ ※ ※
等到他抬起头来,太阳已经落山,西天火红的晚霞也快要褪尽了。他们已经忘了这是何时何地,忘了生死大事,甚至忘了彼此已是仇敌。
“阿瑟,”蒙塔奈利低声说,“你真还活着?你莫非是死而复生,又回来跟我相聚了?”
“真是死而复生呵……”牛虻回味着这几个字,身子不由得一阵战栗。他头枕着蒙塔奈利的胳膊,有如一个害病的娃娃依偎在妈妈的怀里。
“你回来了--你好歹算是回来了!”
牛虻沉重地叹了口气。“是啊,”他说,“可是回来了你得跟我斗呢,要不就干脆把我杀了。”
“喔,得了,carino!现在还提这些个干什么?我们就像在黑暗中走散了的两个孩子,彼此都错把对方当成了鬼怪。如今我们又相会了,我们脱离了黑暗,找到光明了。可怜的孩子,你变得太多了--你变得真是太多了!原先的你是那样洋溢着生活的欢乐--现在的你看去却像是历尽了人世间无边的苦难!阿瑟,这真是你么?我常常做梦,梦见你回到了我的身边,可是醒来一看,只见四下一片透心的黑暗,而我内心却是一片空虚。我怎么能保证这一回就不会再醒过来,发觉又是大梦一场呢?你要给我点实实在在的证据才好一-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我躲上了一艘货轮,偷渡了出去,一下子就到了南美。”
“到了那儿以后呢?”
“以后我就留在那儿……过我的活了,如果这也可以叫做过活的话,一直到--哎呀,当初你教我哲学的时候我只知道一个神学院,可这一下我真是大开了眼界!你说你梦见我-而且还常常梦见我!其实岂但你梦见我--我也是常常梦见你的呀……”
他禁不住一阵战栗,话也中断了。
“有一次,”他乍猛地又说了起来,“我在厄瓜多尔的一个矿里干活……”
“该不是当矿工吧?”
“哪儿呀,还只配替矿工做下手哩--帮苦力干些杂活罢了。我们是睡在矿井口旁边的一个木棚里的;一天晚上--那时正当我在发病,跟近时这个病完全一个样,加以白天又在大毒日头底下搬过了石头--我想必是神志有些迷糊了,因为我恍惚看见门口是你走了进来。你手里拿着个十字架,就跟墙上那个一般无二。你还在那儿祈祷呢,你头也不回,就打我跟前擦身走了过去。我大声喊叫,求你来救救我……求你给我一包毒药,要不给我一把刀子也行……只希望让我结束这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