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穷处:感官日记》:
一种焦躁不安的寂静降临在波涛起伏的海上。一丝风都没有。我们抽烟,把美国烟的烟蒂往海里扔(我们为什么要抽美国烟?),海面上泛起一串同心圆。我们期待着这死水上轻微的运动,能众望所归地生出风来。凉爽,咸腥,芬芳,来自远方的风,它会把我们带到目的地。但是,没有,风没有来。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可怕的水与空气的循环的中心,永恒,临近,无穷而又遥远?绿色的海面上腾起细浪,孩子般的浪,少年般的浪。厌倦的齿轮开始转动,摧枯拉朽地绞住了我们。虽然你看我,我看你,但每个人的心中都万分孤独!绝望笼罩下,大家行动迟缓,迫不得已地啃着打呵欠时那富有弹性的肉。穆拉托姑娘看我的目光越来越慵懒,她的眼睛胜过了真正的天鹅绒。
船长望着海面。海水清澈透明,就如大片一触即碎的玻璃,无边无际。他还看到海底红色的鲷鱼,鱼眼水汪汪的,带着嘲笑的神气。
“走!小伙子们!”他说,“我们去钓鲷鱼!”
“那汗就出得更多了!”
“没关系!”
于是我们都把鱼钩抛下水去。大家烦闷,疲惫,怎么也等不到风。船长微笑着,水手们拿烦闷、汗水和疲惫开着蹩脚的玩笑。我恨他们,特别是那个上船时将我推倒的黑人。这个伪君子笑眯眯地抽着他的烟斗,长满疹子的手上握着鱼线,船长、水手、黑人,还有那个穆拉托姑娘,他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寂静和这样的大海,但我不是。他们注定要在大海、劲风和寂静中度过此生,我却出生在一个寒冷而遥远的城市,那里有巍峨的群山环抱,翠绿而又清凉,特别清凉。我为什么没有出生在海上,出生在这片百舸争流、波涛汹涌、海鸥翻飞的碧海之上?不,我幸好出生在那个城市。至少现在,我还能拥有清凉的记忆。我的皮肤也有记忆——触觉的记忆,它还存留着关于温度的记忆。
我漫不经心地钓着鲷鱼。真是痛快!我们把拴在钓竿上的鱼钩扔进海里,钓竿又长又结实。鱼钩上挂着血淋淋的红肉鱼饵,我们眼看着那一团红色被放下海面,直至消融在碧水深处。在几乎是白色的浪里,鲷鱼贪婪地咬了钩,拼命扭动着身体,尾巴疼得一阵抽搐。鱼被拉出水面,笨拙地使出浑身解数,垂死挣扎。鱼嘴张开,鱼眼黯淡。倘若这条鲷鱼身后跟着一条鲨鱼,它一定会用尖利的牙齿从我们手中撕走半个鱼身。若是没有鲨鱼的话,我们可太高兴了。鲷鱼还活着,身上泛着红,浑身的水传递着临死前的颤抖。深水里的鲷鱼个头大,身体壮,身长将近一米,外形也美。鱼鳞闪亮整齐,鱼身是令人愉悦的玫瑰色。
今天我们钓了很多鱼。太多了,甲板都快要堆不下了。小船散发着鲜血和火柴的味道,我们很快就要吃到半生不熟的鱼肉了。至于那些吃不完的鱼,厨师会把它们腌好,带去里奥阿恰卖掉。
船上的厨师来自库拉索,是个邋遢的老黑人,生着一张鬼脸,戴着巧克力色的草帽,总是抽着一只几乎炭化的烟斗。直至今日我还是不懂,为什么烟斗会成为主人的写照,至少当主人是水手时,此言不虚。老厨师的烟斗是樱桃木的,沾满了汗水和污渍,通体黝黑。烟斗弯弯曲曲,总是悠悠地,悠悠地吐着肮脏难闻的烟雾。老厨师把半个烟斗藏在铜锈色的小胡子下面,只有当他用锋利的刀刃剖开鲷鱼,或者在船舷上杀鸡的时候,我们才能从那黑成一团的脸上辨别出两颗黄牙,而嘴唇是从来看不见的。但是无论怎样,老黑人都是个很棒的厨师。梅梅(我终于知道那个穆拉托姑娘的名字了)很喜欢他炸的香蕉和圆饼,他在锅里炸这些东西的时候慢条斯理的,就好像在炸人肉似的。
已是午饭时分,风还没有来。我们累得散了架,已经没力气心烦了。我躺在一张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狂风暴雨的黄色旧帆布上,感到自己比以前更加接近幻觉中海水的凉意,于是开始思考,回忆,做梦。梦中我又看到了家乡的街道,黄昏时分的灰色街道,没有色彩的街道,屋檐的阴影在此时格外深重,模糊了女人衣裳的颜色。少年的我从那样的街道上走过,胳膊下夹着无用的书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生活和冒险的存在。我那时十四岁,睁大眼睛盯着街上的动作和线条,一种对于女人的可怕预感油然而生,它直抵我的肉体,直抵我的苦痛。
现在,在这里:我孤零零地躺着,踏上前往瓜希拉的路,冒险与生活之路。
穆拉托姑娘梅梅穿着一身白衣,透过衣料可见柔缓紧致、厚重黝黑的胴体。哪怕是在阴影里,她身上的皮肤也没有脸上那么黑。轻风吹过,衣衫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将丰满结实的肌肉尽显无余。(看着她我不由得想到,自己当年曾经几次咬过保姆的胳膊。)
大家都在等着鱼肉,让我们继续出汗的鲷鱼的肉。天更热了!热得让人吃不下饭。无论怎样都出汗,任何一个动作都能让我们的胸口、前额、太阳穴和腋窝湿成一片,但是不管多么热,多么累,我们——我——还是要吃下自己钓上来的鲷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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