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影
窗户上
树影婆娑
若花香袭来
便知
那定是开满花的梅树了。
古时候的窗户是糊纸的，故只可见树影。窗外何树，主人想必是心知肚明的。见树影只是树影，闻花香只是花香，乃禅宗的识物方式，就如同青原 惟信禅师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种识物方式也就是西田几多郎所谓的 “纯粹经验”，即按原样感知事物本身。闻香后才断定那是梅树，便是一种惊 异，也是一种开悟，恰如经历了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阶段一样。
偶感
每当春来
草木
便复苏
而无法复苏的
是我的身体吧。
* 西田自年少起一直体弱多病，14岁曾因伤寒退学修养，21岁又患严重 眼疾。
仲麻吕
在唐朝望见的
月影
千年后的今天
人们还在望着啊。
* 仲麻吕：阿倍仲麻吕（698—770），奈良时期遣唐使，717年赴唐，汉名 朝衡（晁衡），在唐五十余年间，受到唐玄宗重用，并与李白、王维等文人 结下深厚友谊，最后长眠于长安（西安）。仲麻吕有首著名的思乡和歌云： “天の原ふりさけ見れば春日なる三笠の山に出でし月かも”（仰望穹苍/那 明月 /定是从春日的/三笠山/升起的吧。）西田这首短歌应该是受此启发而 作的。
在京都时作
我若死了
就把我埋在
故乡的山里
话往昔
梦故交。
春之神
给万物涂上了
浓浓青色
请给我家
抹上灰色吧。
波涛翻滚的
凶险的海
亦渐渐平息
初夏的夜空
月色朦胧。
梦见了亡儿
醒来
昏暗的
拂晓的窗户
雨夹雪在下着吧。
红之物
并不能把它叫作
红之色
五十载岁月
就这样逝去了。
* “红之物并不能把它叫作红之色”类似于公孙龙提出的“白马非马”命题。 对“白马非马”的解读有很多种，一般认为“白马”指称的是色，而“马” 指称的则是形，色不等于（“非”）形；或者说，“白马”是特殊概念，而“马” 则是一般概念，特殊包含在一般当中，但特殊不等于（“非”）一般。同样， 虽然“红之物”是红色的，但它本身属于“物”而非“色”的范畴。西田提 出该命题的本意并非解答它，而是以此喻指他所谓的“思辨的游戏”（哲理の玩具），其大半生“五十载岁月”皆沉湎于这样的思考。铃木大拙在《〈吾 父西田几多郎歌集〉序》中无奈地写道 ：“无论摆出多少道理，道理终归是 道理。现实生活中，用道理无法解决的问题接踵而至。”西田此时的生活正 陷入困顿，顿生岁月蹉跎之感，因此觉得“五十载岁月就这样逝去了”。
妻病了
孩子们
也病了
宅中
唯有夏草繁茂着。
* 这一年，西田的妻子寿美因严重脑出血卧床不起，四女友子与六女梅子 也因染上风寒而相继住院，三女静子于上一年患肺结核，此时尚未痊愈。
十一月仙寿院宝林**圆寂
等树叶黄了
一同来欣赏吧
你曾这么说
但你已不在了
唯有秋之寂寞。
——————————
诗歌
和思辨的游戏
皆使我身心平静
但它们
亦谛视着我。
* 思辨的游戏：指哲学思索。这一年，西田在物质和精神生活上都陷入了 困顿，但仍坚持哲学思索，并将哲学思索视为像作诗一样能抚慰内心的“游 戏”。人发现了这样的游戏，同时也在游戏中认识了自己，因此西田说“但 它们亦谛视着我”。
——————————
黄昏
小溪叮咚
大山的深处
春天
已来临了吧。
——————————
争吵了
一整夜的
鬼与佛
天一亮
便结为了兄弟。
——————————
纷乱的思绪
已了无痕
唯有春日的暖阳
令我感到
欢喜。
——————————
春雨
淅淅沥沥下着
今天
莫名地
思索了一整天。
——————————
爱宕山
宛如落日
彤红彤红
无休止地燃烧着
残留的生命啊！
——————————
对无常人世的
一味抱怨
造就了
我那颗
无情又冷漠的心。
——————————
远离人世
忘怀众生
我只是
我内心深处的
隐居者。
——————————
致六月在德国的友人
回忆起
临别的那个春日
在你的故乡
阳光
是如何普照着新绿的。
——————————
你曾途经的那条
京都大道
春色亦浓了
梅花和樱花
开得正盛。
——————————
人世间
言之叶繁茂
虽形于外
其内却是
纯粹之思的家园。
* 这首短歌让人联想到海德格尔的名言——“语言是存在的家园。” * 言之叶：日语原文为“言葉”，意为语言。《古今和歌集·假名序》云： “大和和歌，是以人心为树种长出的繁茂的语言之叶。”日语中原本单用一个 “言”字表示语言，之后，因“言葉”一词喻指了语言的丰富多彩而被广为 接受，故笔者在译文中保留了该比喻，直译为“言之叶”。 * 纯粹之思：原文为“思ひしまゝ”，直译就是“思想之原样”，可理解为 西田所谓的“纯粹经验”，这是其早期哲学中最重要的术语。他在《善的研究》 一书中写道 ：“丝毫未掺入我们的思虑分辨的、真正经验的本原状态，才谓 之纯粹。…… 当我们眼下正经验着自我意识状态之时，尚未有主客之分，知 识与其对象完全是一个整体。此乃经验之最纯粹状态。……真正的纯粹经验 不具有任何意义，它只是对事实原样的当下意识。”西田认为纯粹经验是不 能用语言表达的，这看似与这首诗的主旨矛盾，而实则并非如此。思想之原 样固然不可作为对象被语言描述，但它本身则蕴含在语言之中，以语言为家 园 ；也就是说，言说使思想得以开显，就如春来树木抽枝展叶一般自然，这 便是语言的“自在性”。语言因具有“自在性”而蕴含民族性，进而又产生 民族特有的文学样式。这一观点西田在《国语的自在性》一文中讲得很清楚， 本书附录收录了此文。
——————————
蜗牛的躯体
多羸弱
我也
背着一个
仅剩头衔的壳。
* 这首短歌是西田于1928年8月从京都大学退休时所作。背着沉重躯壳的 羸弱蜗牛，是他自身的写照。此时他已名震日本哲学界，但各种头衔反而使 他感到沉重，他将背负这样的壳，像蜗牛一样一步步继续前行。的确，退休 后的十几年中，他仍坚持思考，出版了大量哲学著作。
——————————
踏着
被武士鲜血染红的
镰仓山中
漫山的落叶
前行着。
——————————
从开天地以来
不曾沉积的
摇撼着的
大海
我总是看不够啊。
——————————
若深知
彼岸的世界
那么大海
泛起的微波
也足以令你惊异。
——————————
幼子的嬉笑
如春风
拂过原野
吹得原上草
沙沙响。
——————————
越过湛蓝的大海
便去往了
天之彼岸
望着富士山之巅
心生敬畏。
——————————
在七里浜
落日漂浮的
波上
伊豆的群山
绵延无尽。
——————————
月影
尚未消退
山巅上空
一颗未名的星
在闪耀。
——————————
尽管知道
人世间的
一贯残酷
但不知
如何安慰你。
——————————
远大的抱负
终要放弃
无数巨石
坠在颈上
这是神的旨意。
译者序
代序 《吾父西田几多郎歌集》序 | 铃木大拙
短歌
俳句
附录一 汉诗
附录二 论短歌
附录三 国语的自在性
译后记
附 西田家族简谱
西田几多郎年谱简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