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独语:许地山散文精选》:
读中国底文艺和读中国底绘画一样。试拿山水——西洋画家叫做“风景画”——来做个例:我们打稿(composition)是鸟瞰的、纵的,所以从近处底溪桥,而山前底村落,而山后底帆影,而远地底云山;西洋风景画是水平的、横的;除水平线上下左右之外,理会不出幽深的、绵远的兴致。所以中国画宜于纵的长方,西洋画宜于横的长方。文艺也是如此:西洋人底取材多以“我”和“我底女人或男子”为主,故属于横的、夫妇的;中华人底取材多以“我”和“我底父母或子女”为主,故属于纵的、亲子的。描写亲子之爱应当是中华人底特长;看近来底作品,究其文心,都含这唯一义谛。
爱亲底特性是中国文化底细胞核,除了他,我们早就要断发短服了!我们将这种特性来和西洋的对比起来,可以说中华民族是爱父母的民族;那边欧西是爱夫妇的民族。因为是“爱父母的”,故叙事直贯,有始有终,源源本本,自自然然地说下来。这“说来话长”底特性——很和拔丝山药一样地甜热而黏——可以在一切作品里找出来。无论写什么,总有从盘古以来说到而今底倾向。写孙悟空总得从猴子成精说起;写贾宝玉总得从顽石变灵说起;这写生生因果底好尚是中华文学底文心,是纵的,是亲子的,所以最易抽出我们底情绪。
八岁时,读《诗经·凯风》和《陟岵》,不晓得怎样,眼泪没得我底同意就流下来?九岁读《檀弓》到“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一段,伏案大哭。先生问我:“今天底书并没给你多上,也没生字,为何委曲?”我说:“我并不是委曲,我只伤心这‘东西南北’四字。”第二天,接着念“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一段,到“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又哭,直到于今,这“东西南北”四个字还能使我一念便伤怀。我尝反省这事,要求其使我哭泣底缘故。不错,爱父母的民族底理想生活便是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聚族、在这里埋葬,东西南北地跑当然是一种可悲的事了。因为离家、离父母、离国是可悲的,所以能和父母、乡党过活底人是可羡的。无论什么也都以这事为准绳:做文章为这一件大事做,讲爱情为这一件大事讲,我才理会我底“上坟瘾”不是我自己所特有,是我所属底民族自盘古以来遗传给我底。你如自己念一念“可爱的家乡啊!我睡眼朦胧里,不由得不乐意接受你欢迎的诚意”和“明儿……你真要离开我了么”应作如何感想?
爱夫妇的民族正和我们相反。夫妇本是人为,不是一生下来就铸定了彼此的关系。相逢尽可以不相识,只要各人带着,或有了各人底男女欲,就可以。你到什么地方,这欲跟到什么地方;他可以在一切空间显其功用,所以在文心上无需溯其本源,究其终局,干干脆脆,Just a word,也可以自成段落。爱夫妇的心境本含有一种舒展性和侵略性,所以乐得东西南北,到处地跑。夫妇关系可以随地随时发生,又可以强侵软夺,在文心上当有一种“霸道”“喜新”“乐得”“为我自己享受”底倾向。
总而言之,爱父母的民族底心地是“生”;爱夫妇的民族底心地是“取”。生是相续的;取是广延的。我们不是爱夫妇的民族,故描写夫妇,并不为夫妇而描写夫妇,是为父母而描写夫妇。我很少见——当然是我少见——中国文人描写夫妇时不带着“父母的”底色彩;很少见单独描写夫妇而描写得很自然的。这并不是我们不愿描写,是我们不惯描写广延性的文学底缘故。从对面看,纵然我们描写了,人也理会不出来。
《芝兰与茉莉》开宗第一句便是“祖母真爱我!”这已把我底心牵引住了。“祖父爱我”,当然不是爱夫妇的民族所能深味,但他能感我和《檀弓》差不了多少。“垂老的祖母,等得小孩子奉甘旨么?”子女生活是为父母底将来,父母底生活也是为着子女,这永远解不开底结,结在我们各人心中。触机便发表于文字上。谁没有祖父母、父母呢?他们底折磨、担心,都是像夫妇一样有个我性底么?丈夫可以对妻子说“我爱你,故我要和你同住”;或“我不爱你,你离开我罢”。妻子也可以说:“人尽可夫,何必你?”但子女对于父母总不能有这样的天性。所以做父母底自自然然要为子女担忧受苦,做子女底也为父母之所爱而爱,为父母而爱为第一件事。爱既不为我专有,“事之不能尽如人意”便为此说出来了。从爱父母的民族眼中看夫妇底爱是为三件事而起,一是继续这生生底线;二是往溯先人底旧典;三是承纳长幼底情谊。
说起书中人底祖母,又想起我底祖母来了。“事之不能尽如人意者,夫复何言!”我底祖母也有这相同的境遇呀!我底祖母,不说我没见过,连我父亲也不曾见过,因为她在我父亲未生以前就去世了。这岂不是很奇怪的么?不如意的事多着呢!爱祖母底明官,你也愿意听听我说我祖母底失意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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