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前
少时爱读鲁迅的小说。不过那会儿可读的书,就像孔乙己的茴香豆,“多乎哉?不多也!”,也只有他老人家的《呐喊》《彷徨》等集子,强悍地占据着书店、报亭和课本。不过我最喜欢他笔下人物阿Q的名言: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
先前呢?当北伐大军的炮火在江淮大地隆隆四起时,扬州江都乡间一个二十岁的穷小子,丢下形容枯槁的父亲和食不果腹的幼小弟妹,溜进了时称“冒险家乐园”的上海滩,干起了拉板车、扒轮胎、修汽车等五花八门的营生。爱拼才会赢,当年轮的光束投射到上世纪四十年代南京最繁华的地段中山路时,人们意外地发现,小有规模的两家“森”字号汽车行朱漆招牌赫然在目。对,华森行的大老板,就是二十年前江都乡下的穷小子,俺大伯;森泰行的掌门是他胞弟,俺爸,人称二老板。那位“形容枯槁”的老爷子(我祖父)已头戴瓜皮帽,手柱花梨木拐杖,活脱脱一副老地主模样——此言不虚,两个儿子已替他们的老爹在老家丁沟平桥购置了数十亩良田,留下俺姑妈、姑父打理呢。
“看看现在办厂子的多安稳!”晚年父亲常唠叨,掩饰不住对改革开放催生的一拨子民营企业老板的羡慕。
“哈哈,您老还忆苦思甜来了?”我打趣道,“你们那顶小资本家的帽子,可让我们没少吃苦头。”真的,想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万事看出身那当儿,我就头大,那时常异想天开:1907年出生的大伯,咋不去读个黄埔军校、参加个南昌起义?
“我们那会儿跑生意不易哦,”老爸还在一唱三叹,“兵荒马乱,整天提心吊胆…,…”
我猜想他定然又在回忆“二森”运营时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1949年南京解放前夕,国民党一些空军军官为中饱私囊,暗地里把航空汽油倒卖给汽运商家。俺大伯看价格不贵,航空油品质又顶呱呱的,忍不住也囤了一些。岂料国军搞“反腐败”,不独抓了几个“自己人”,连带把大伯也“逮”进了瞻园路的宪兵司令部,吓得俺大妈妈(伯母)连夜敲响了我家门。
“小爷(扬州话小叔的意思,习惯跟孩子叫),你快想法子啊!”大妈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不住抽泣。
乡间小书童出生的俺爸只会本分地跑运输,跟军政界根本搭不上边儿,如何是好?他抓了抓头皮,想起一个人来:老陈!我们打小就喊他陈伯伯,他女儿还是我小学到高中的同学。这陈伯伯毕业于黄埔十七期,抗战胜利后转业从商,跟俺爸一向交好。经他联络,父亲终于见到了办理此案的官儿。
“你兄长这事嘛,能大能小,”穿着簇新的毕叽呢翻领军服的“稽查官”拿腔拿调,“说小吧,买家或许不知道这航空油是赃物;说大吧,买卖违禁军用物资,可不是闹着玩的!上峰怪罪下来,谁敢担当?”
森泰行老板听出了弦外之音,急急赶回家,跟俺伯母拿了若干根“大黄鱼”(金条),“一梭子”打下去,大伯当天就回家了,可这五十两黄金,要跑多少趟生意、劳多少神才能挣回啊?这事儿成了他们哥儿俩心头永久的痛。
到解放军渡江前几天,国民党的中央军更是把“遭殃军”的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有天黄昏,一伙士兵在当官的带领下冲进汽车行,嚷嚷着要征用车辆。大伯灵机一动,让内侄徐荣跳上一辆崭新的美国“大道奇”,猛踩油门向金陵中学的方位疾驰而去,当兵的显然更想得到这部豪车,一边追赶,一边放枪,这位徐老表胆略过人,在尖啸的枪林弹雨中左拐右滑,愣是让“大道奇”躲过一劫。残兵们急于南逃,只得抢了几辆二手车了事。
俺家的一辆“五十铃”货车也在被抢之列,幸运的是也就个把星期的工夫,这个“五十铃”又平安回归了,原来解放军在京沪公路(沪宁路)拦截住这帮溃兵,弄清原委后,立马将工人和车辆放还。
这天晚上,大伯和俺爸着实喝了一夜的“龙井”,抽了一宿的“白锡包”,原已安排好让徐荣带着还在念高中的我堂长兄鸿钧,带点“硬头货”(黄金美钞),开“大道奇”到香港去闯闯,以为后手;但经过一整夜的审时度势,毅然中止了这项“南下”计划。至于鸿钧兄嘛,以后在江苏省2l汽车队当司机,一生安全驾驶百万公里,在句容县城乡甚为“吃香”。
小时候,只要我的眼光在人家饭桌上稍微停留一下,俺娘“啪”地就是一巴掌:“别这么滥馋!”那时节,咱家孩子多,只有父亲一人工作,伙食自然不敌那些父母双职工、孩子又少的人家。但没啥文化的老娘却底气十足,用“自尊自重”的信念牢牢拴着我们六个孩子的心灵,久之,我们也无端变得自傲起来。这是有来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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